醉仙楼。
清河县曾经颇有盛名的酒楼,三层飞檐,朱漆雕栏,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
然而此刻,那高悬的“醉仙”牌匾下,却门庭冷落。
此时的周平安已带着翠儿,踏入了这略显昏暗的一楼大堂。
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陈旧食物和淡淡霉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偌大的厅堂,只有寥寥两三桌客人,个个眉头紧锁,对着桌上的酒菜唉声叹气,毫无“醉仙”的欢愉。
跑堂的伙计更是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边打盹。
柜台后,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却满面愁容、眼袋浮肿的中年胖子,乃是醉仙楼的掌柜王恒。
他正对着账本长吁短叹,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算盘珠子都懒得拨动一下。
“掌柜的,一壶好酒,两碟拿手小菜。”
周平安寻了个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声音平静。
王掌柜闻声抬头,见有客人,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气无力地应道:
“好嘞,客官稍等。”
他朝打盹的伙计踢了一脚。
“你个懒骨头!还不快去给客人上酒!”
很快,一壶酒,两碟卖相普通的卤味和花生米端了上来。
周平安没有动筷,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酒壶上。
白瓷酒壶,壶嘴处竟有一圈不易察觉的黄褐色污垢。
他拿起酒壶,入手微温,显然并非新开坛。
拔开木塞,一股并不浓郁、反而带着明显酸馊气的酒味逸散出来,混杂着粮食发酵的底味,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不悦的腐败感。
他倒了一杯。
酒液浑浊,呈暗淡的浅黄色,如同泥塘里的浑水,杯底甚至能看到酒糟和杂质,这种细微的悬浮沉淀物。
这卖相,已让人倒胃口。
周平安端起酒杯,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酸!
一股明显的、刺激性的醋酸味直冲鼻腔,几乎盖过了酒味本身!
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馊饭的腐败气息。
这气味,与他前世在乡下见过的、失败的自酿米酒如出一辙。
周平安浅浅抿了一口。
酒液入口,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粮食的醇香,而是一股尖锐的酸涩感,如同劣质的醋精兑了水!
紧接着是淡淡的苦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寡淡感。
所谓的“烧春刀”应有的凛冽、醇厚、回甘,半点也无!
咽下去后,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激感倒是还有,但那绝非好酒应有的灼热,而是一种粗糙、劣质的烧灼感,伴随着久久不散的酸腐余味在口腔中萦绕。
“呸!这什么破酒!比马尿还难喝!”
邻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酒液都溅了出来,他满脸怒容。
“王胖子!你这醉仙楼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拿这兑了醋的刷锅水糊弄爷们?当爷们是冤大头吗?”
这一嗓子,顿时引来其他几桌客人的附和。
“就是!这酒喝着喇嗓子!一点酒味没有!”
“还‘烧春刀’?我看是‘酸馊刀’!”
“掌柜的,你这生意是不想做了吧?”
“走了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抱怨声四起,客人们纷纷起身,丢下几个铜板,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
转眼间,本就冷清的大堂,只剩下周平安这一桌客人。
钱掌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冷汗涔涔,又是作揖又是赔笑。
“各位爷息怒!息怒啊!小店……小店也是没办法啊!今年的新粮,那价儿……唉!酿酒的师傅也……也走了,这酒……这酒……”
他语无伦次,急得直搓手,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周平安放下酒杯,杯中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了然。
酿造工艺粗糙,发酵温度控制不当,醋酸菌污染导致过度酸化,过滤不彻底导致酒体浑浊杂质多,甚至可能用了劣质霉变的粮食!
这酒,从根子上就坏了!
难怪门可罗雀。
“掌柜的!”
周平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在一片抱怨后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这酒,确实该换换了。”
钱掌柜猛地看向周平安,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也顾不得对方年轻,哭丧着脸道:
“客官……客官您明鉴啊!小的……小的也知道这酒不行,可……可小的也没辙啊!好粮贵如金,好师傅请不起,这世道……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腹的辛酸和无力。
周平安没有再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目光却透过窗户,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萧条的街道,眼神深邃,如同在酝酿一场风暴。
蒸馏器……高度酒……提纯……
醉仙楼的困境,苛捐杂税的压力,周家庄护院的开支,铁牛娘亲后续的调养,乃至未来可能需要的“医用酒精”,一条清晰的链条在他脑中飞速连接成型。
周平安需要的设备并不复杂,核心就是冷凝回流装置。
铜管,镇上应该有铜匠铺。
密封材料,可以用浸油的麻绳和特制的黏土。
加热源,大铁锅和炉灶足以。
关键在于精确控制火候和冷凝效率。
钱掌柜看着这位年轻客人沉默不语,只是慢悠悠地吃着花生米,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摸不清对方路数。
周平安吃完最后一粒花生米,放下筷子,掏出十几文铜钱放在桌上,正好覆盖了酒菜钱。
“掌柜的!”
他站起身,声音依旧平淡。
“这酒,留着浇地吧。三天后,我再来。到时候,给你带点真正能‘醉仙’的东西尝尝。”
说完,不再理会钱掌柜惊愕、疑惑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期盼的目光,带着翠儿,从容地走出了醉仙楼。
翠儿抱着小包袱,紧紧跟在少爷身后,小脸上满是疑惑和好奇。
真正能“醉仙”的东西?
少爷又要做什么?
钱掌柜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酒钱,又看看周平安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再看看那壶浑浊刺鼻的劣酒。
脸上的愁容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所取代。
三天……
真正能醉仙的东西?
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周平安踏上回程的骡车,车厢微微晃动。他坐在了车厢中闭目养神。
脑海中,醉仙楼的愁云惨雾与回春堂的暗流涌动交织在一起,却丝毫未能动摇他眼底那份沉静的锋芒。
那蒸馏的图纸在脑海中逐渐的清晰浮现。
铜匠铺的炉火也仿佛已在眼前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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