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深沉如墨,将巍峨宫阙的轮廓吞噬,唯余几点零星的宫灯,在凛冽寒风中摇曳。
重重宫门次第洞开,又在沈炼与苏晚身后无声闭合。
沉闷的回响在空旷的御道上撞击,每一步都踏在帝国最隐秘的脉搏之上。
引路的内侍低眉顺眼,步履无声,灯笼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更衬得前路幽深莫测。
紫宸殿偏殿,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试图驱散冬夜的寒意,却只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数盏巨大的宫灯高悬,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皇帝乾合帝君昭明,并未如寻常般端坐御案之后,而是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木窗前。
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背影挺拔依旧,丝毫看不出是位御极二十载的君王。
只是那背影,在满室辉煌灯火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御前大总管赵德全,如同泥塑木雕般垂手侍立在一角,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
“臣沈炼,携监察司密探苏晚,叩见陛下。”
沈炼的声音如同冰泉撞击,在寂静的暖阁内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与苏晚一同屈膝,行大礼。
皇帝缓缓转过身。
烛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二十五继位的他,如今岁月并非没有留下痕迹,深刻的法令纹镌刻在嘴角,鬓角也已染霜。
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
只是此刻,那锐利之下,难掩一丝深藏的疲惫。
他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沈炼,最终落在低眉敛目的苏晚身上,停留了片刻。
“起来吧。”
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卿深夜带人入宫,言有要务需当面陈奏,何事?”
沈炼起身,姿态恭谨却无半分谄媚。
“回陛下,事关清河县县令李崇山身死一案及当地民情。”
“苏晚奉臣命潜入清河探查,所获颇多,恐臣转述有误,遗漏关键,故斗胆携其面圣,由她亲禀。”
“哦?”
皇帝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苏晚身上,带着审视。
“讲!”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平稳清晰,开始条理分明地陈述。
“启禀陛下。臣奉命潜入清河县,化名查访,历时月余。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清河县令李崇山,自上任以来,非但未能抚民安境,反而变本加厉,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除朝廷正税外,其巧立名目,擅加‘剿匪捐’、‘河工捐’、‘路桥捐’、‘节敬捐’……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且征收毫无定数,全凭其与户房书吏钱剥皮等人心意,动辄翻倍!”
暖阁内空气骤然一凝。
皇帝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
苏晚继续道:“重税之下,清河百姓苦不堪言!寻常农户,辛苦耕作一年,所获粮食除去租税,竟不足果腹!”
“臣亲眼所见,城郊村落,十室九空者不在少数!为缴纳捐税,百姓卖田卖地,卖屋卖瓦,乃至卖儿鬻女!”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绝望麻木的面孔。
“臣在城南破庙,亲见一老农,因无力缴纳‘剿匪捐’,欲将年仅八岁的幼女卖给牙婆,换取区区五两银子!那女童哭嚎之声,至今犹在耳边!”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皇帝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木花几上!
几上那套价值连城的定窑白瓷茶具应声跳起,茶盏“哐啷”一声摔落在地,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水泼洒开来,濡湿了明黄的地毯!
“混账!畜生!”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盛怒而铁青,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那锐利的目光此刻如同淬毒的利刃。
“朗朗乾坤!朕治下的大好河山!竟……竟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就在朕的眼皮底下!”
“李崇山!好一个父母官!该杀!该千刀万剐!”
皇帝的怒吼在暖阁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赵德全吓得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
沈炼依旧垂手肃立,面色如常。
苏晚心中亦是一凛,但汇报并未停止。
“陛下息怒。”
苏晚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更深的沉痛。
“此非孤例。据臣多方查证,因李崇山横征暴敛,清河县近两年流民数量激增三倍有余!”
“或逃荒他乡,或啸聚山林,已成隐患!更令人发指的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厉。
“李崇山非但与民争利,更与虎谋皮,暗中勾结盘踞黑风岭的山匪头子雷彪!”
“什么?!”
皇帝瞳孔骤缩,怒火中更添惊怒。
“是!” 苏晚斩钉截铁,“李崇山借‘剿匪’之名,行分赃之实!”
“其默许甚至纵容雷彪一伙劫掠过往商旅、勒索地方富户,所得赃款,双方按比例瓜分!”
“李崇山借此中饱私囊,其县衙私库之丰,远超其俸禄百倍!此次李崇山身死,根源便在于此!”
“据臣查获的线索及山匪内部线报,李崇山因一笔数额巨大的‘贡墨’赃款分配不均,意图独吞,激怒雷彪。雷彪遂率众匪,于深夜突袭清河县城!”
苏晚的描述如同冰冷的画卷在皇帝眼前展开。
“山匪攻破城门,烧杀抢掠!幸得县衙内有人提前示警,组织抵抗,加之匪徒意在李崇山而非屠城,县城百姓方免于更大浩劫。”
“李崇山见势不妙,携带其贪墨所得的部分账册及金银细软,由数名心腹护卫,仓皇出逃,欲前往北地黑风岭寻求另一股山匪庇护。”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然其行踪已被雷彪探知。雷彪亲率精锐,于逃亡途中设伏截杀!一场激战,李崇山及其护卫尽数殒命!”
“臣事后曾秘密前往事发之地勘察,地处荒僻山坳,沟壑纵横,又逢大雪封山,现场只余零星兵刃碎片及大片被野兽啃噬过的残骨……”
“尸身……已难觅踪迹。那本关键的账册……亦不知所踪。”
苏晚巧妙地隐去了周平安与墨离的存在,将焦点完全集中在李崇山的罪恶与覆灭上。
“死了?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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