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郎那句“怕是也要死了”,带着水鬼特有的、湿漉漉的悲凉,沉甸甸地砸在夜间的河面上,也砸在陈科与刘芯彤的心头。
一条河的死亡,不仅仅是水流的枯竭,更是其中无数生灵的湮灭,是依附于它的地只水灵的消散,是沿岸百姓生计与记忆的断流。
这远比一两个恶灵作祟,更显沉重与无奈。
陈科沉默地望着下游那片在夜色中吞吐着光与尘的工业园,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那些冰冷的厂房,看到其中肆意横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工业废水。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微微捻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推演着什么。
刘芯彤则迅速进入了状态,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防水平板,调出清水河流域的地图,标记出王六郎所指的、受污染最严重的河段,同时开始检索该工业园区内涉及化工、印染、电镀等可能产生重度污染的企业信息。
刑警的本能让她习惯于从证据和源头入手。
“六郎,”陈科收回目光,看向那惴惴不安的水鬼虚影,“你且稍安。此事,我们既已知晓,便不会坐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
王六郎闻言,那模糊的虚影似乎都凝实了几分,连连作揖:“多谢上仙!多谢上仙!”
“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这片水域的灵机,护住你等水族根基。”陈科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
他蹲下身,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轻轻按在湿润的河岸泥土上。
没有念咒,没有繁复的仪式。他只是闭目凝神,周身那股渊渟岳峙的灵力开始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注入脚下的大地与面前的河流。
刘芯彤能清晰地感觉到,以陈科的手掌为中心,一股温和却磅礴浩瀚的力量,如同苏醒的巨龙,沿着地脉与水脉悄然蔓延开来。
这股力量并非强行驱散或净化那些污染,而是更像一种滋养与唤醒,激发着河流与土地本身蕴含的、被压抑已久的生机与自净能力。
河面上,那些原本因污染而显得有些呆滞、浑浊的水流,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方式加速流动、旋转,水底那些发黄的水草,似乎也微微挺立了一些。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辛辣腐朽气味,被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水汽本味的自然气息冲淡了许多。
王六郎漂浮在河面上,感受着周身那层“油腻”的压抑感正在缓缓消退,河水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他那憨厚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激动得虚影都在微微颤抖:“好了!好了!感觉……感觉舒服多了!多谢上仙施法!”
陈科缓缓收手,脸色比之前略显苍白了一分。这等大范围的灵脉滋养,即便对他而言,消耗也是不小。
他站起身,对王六郎道:“此法只能暂缓,治标不治本。若源头不绝,污染依旧会卷土重来。”
王六郎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这时,刘芯彤也结束了初步的信息检索。
她走到陈科身边,低声道:“查到了,园区里有三家企业的排污许可证即将到期,且近期有居民投诉过异味和鱼类死亡现象,但之前的检查都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证据不足,执法部门也难以下手。”
她晃了晃手中的平板,上面已经存储了她刚刚拍摄的、河水颜色异常、岸边死鱼以及王六郎所指证区域的照片和视频:“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直接指向他们的非法排放行为。”
陈科点了点头:“你负责取证,我护住这片水域,确保六郎他们暂时无虞。”
分工明确,两人立刻行动。
刘芯彤凭借着刑警的侦查技巧和异管局提供的部分技术支持,开始对工业园区进行更深入的暗中调查。
她避开监控,利用夜间和凌晨的掩护,在园区外围的排水口附近布置了微型水质监测器和隐蔽摄像头。
她甚至伪装成环保志愿者,与园区内一些对此不满却又不敢声张的底层工人进行了“偶遇”和攀谈,套取了一些内部信息。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园区安保森严,有几次她几乎被巡逻的保安发现,全靠陈科在远处以灵觉预警和制造一些小范围的“意外”才得以化解。
而陈科,则每日夜间都会来到河边,持续以自身灵力滋养这片水域,稳住灵机,同时也算为王六郎护法,让他能安心积累那最后的、关乎轮回的功德。
闲暇时,他也会与王六郎闲聊几句,听他说些清水河过去的趣闻,两岸百姓的生活,以及他生前那点因贪杯误事的懊悔。
这水鬼心思单纯,言语憨直,倒是让这等待证据的过程,少了几分枯燥。
数日后,转机终于出现。
刘芯彤布置的监测器捕捉到了关键数据——在凌晨排污高峰时段,某家企业附近的排水口,多项污染物指标严重超标,远超法定标准数十倍!
隐蔽摄像头也拍到了该企业利用夜色掩护,通过暗管直排未经处理废水的清晰画面!
证据确凿!
刘芯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加密文件包,通过数个匿名节点和加密渠道,分别发送给了市环保局、省环保督察组以及有影响力的几家环保公益组织。
她甚至动用了一些以前在警队的关系,确保这份举报能引起足够重视,且不会被轻易压下。
接下来的几天,风起云涌。
环保部门的执法车辆频繁出入工业园区,媒体开始介入报道,舆论迅速发酵。
那几家违规企业被勒令停产整顿,负责人被控制,面临着巨额罚款和可能的法律诉讼。
工业园区管委会也被上级严厉问责,整个园区的环保设施被要求全面升级改造。
效果立竿见影。
仅仅几天后,陈科和刘芯彤再次来到清水河边时,能明显感觉到河水的气息变得清爽了许多,那股令人不适的辛辣腐朽味几乎闻不到了。
河里的鱼虾似乎也活跃了起来,偶尔能看到鱼儿跃出水面的银亮身影。
王六郎的虚影从水中浮现,比之前凝实了许多,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憨厚而灿烂的笑容。
“好了!真的好了!”他激动地指着河水,“水变清了!气也顺了!鱼虾们又有精神了!多谢二位上仙!多谢刘警官!”
他看着陈科和刘芯彤,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他知道,若非这二人,他这点微末道行,根本无法对抗那庞大的工业污染,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自身灵体也可能随之消散。
如今,河水复清,他的执念——守护这片水域,助人积德——也因问题的根本解决而得以圆满。
他感觉到,那束缚了他多年的地缚之力,正在缓缓松动,一股来自幽冥的、温和的接引之力,已然隐约降临。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虚幻的短褂,对着陈科和刘芯彤,恭恭敬敬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大恩不言谢。”王六郎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解脱的哽咽,“小的……小的功德已满,轮回将至。这便……要去了。”
陈科微微颔首:“一路走好。”
刘芯彤也轻声道:“保重。”
王六郎最后望了一眼这片他守护了多年的河流,眼中满是不舍,却又带着对新生彼岸的期盼。
他憨厚地笑了笑,身影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落河面的刹那,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最终,在朝阳的金辉中,他化作点点纯净的萤火,如同朝露般蒸发消散,融入了天地之间。
他走了。
带着圆满,带着感激,安然步入了轮回。
河面上,只剩下粼粼波光,和那更加清新活泼的水流声。
刘芯彤望着王六郎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
怅然于一个纯良生命的离去,欣慰于他终得解脱,更欣慰于这条河,以及依附于它的无数生灵,得以幸存。
陈科站在她身旁,目光悠远。
“有时,”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对刘芯彤说,又像是在自语,“我们渡化的,并不仅仅是异客的执念。更是这方山水,这片人间。”
刘芯彤深深吸了一口河边清新的空气,点了点头。
是的,守护,可以有很多种形式。
闲云轩内,陈科书房。
那本《聊斋》古本安静地躺在桌上,书页无风自动,缓缓翻至《王六郎》一篇。
只见其上墨迹流转,变得清澈而灵动,散发出一种纯净无瑕、了无牵挂的光芒,静静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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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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