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
厅堂里,上好的龙井茶还冒着热气。
孔克仁捻着胡须,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格物院那群跳梁小丑,在百姓的唾沫星子里狼狈收场的哀嚎。
“先生!先生!不好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府中的宁静。
孔克仁眉头一皱,缓缓睁开眼,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心中升起一丝不悦。
“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那弟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原本一尘不染的儒衫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挂着半片烂菜叶子,头发乱得像个鸡窝,涕泪横流,话都说不囫囵。
“先生……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孔克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是百姓冲进了格物院,还是那些匠户内讧了?无妨,都是意料之中的……”
“不是啊先生!”弟子哭喊着,指着自己脸上的伤,“是……是百姓在打我们啊!”
“砰!”
孔克仁手中的定窑白瓷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子,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很快,又有几个狼狈不堪的儒生被家丁抬了进来,个个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当孔克仁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仙肥……仙肥……”
他喃喃自语,脸色由红转为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白,
“七天……就七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圣人教化!礼义廉耻!
他经营了一辈子的东西,竟然比不过一捧黑乎乎的肥料?
那些愚昧无知的泥腿子,前几天还对自己这些人毕恭毕敬,奉若神明,怎么一夜之间,就敢对自己挥动拳头了?
“反了!都反了!”
孔克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咆哮,
“一群刁民!蠢货!他们懂什么家国大义!懂什么圣人教诲!为了几根豆芽菜,就敢殴打朝廷命官的门生!这……这简直是斯文扫地!国将不国啊!”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失态。
他苦心经营的舆论铁壁,被那两块小小的田垄,撞得粉碎。
他引以为傲的民心,转瞬间就变成了捅向自己的刀子。
更让他感到胆寒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算计。
先示敌以弱,任由自己攻讦,将民怨引到最高。
再用无可辩驳的事实,上演一场惊天逆转。
最后,那个叫王五的匠人,一番看似委屈的哭诉,更是点睛之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的怒火,精准地引到了自己和所有儒生的身上。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这不是那些只懂得敲敲打打的匠人能想出来的!
宋濂那老学究和陶成道那个疯子也不可能有这种主意!
格物院里,一定藏着一个极其高明的对手!
……
与孔府的鸡飞狗跳不同,此刻的格物院内,一片静谧。
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大皇子朱标——同时也是如今的格物院主事,正悠闲地喝着可乐。
王五和张师傅站在他面前,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仿佛还没从刚才那山呼海啸般的场面中回过神来。
“大人……这……这真的行吗?”王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不安,“咱们把事情闹这么大,还把罪名都推到那些读书人头上,万一朝廷怪罪下来……”
朱标放下杯子,笑了笑:
“放心吧,朝廷不会怪罪的。”
“王五,你今天演得不错!” 他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递给两人。
“特别是最后那几声吼,很有气势。这银子,赏你们的。拿去慢慢花,压压惊。王五,给你母亲多买点吃食补补身体。”
两人手足无措,不敢接住银子,但被朱标硬塞到手里,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让他们更慌了:“大人,这使不得!我……”
“拿着。”朱标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们应得的。你们是格物院的功臣,受了委屈,总得有点补偿。”
两人紧握着银子离开房间,感受着银子上的温热,心里想着以后要为大人效死命!
打发走了两人,朱标看向窗外,外面的喧嚣似乎已经传到了这里。
“大哥的谋略,真是恐怖如斯!”
朱标不由发出感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这水往哪个方向流,有时候,是能被人轻轻推一把的。”
朱标又想起了大哥教他的这句话。
那日,大哥也是这般悠闲地喝着可乐,云淡风轻地就将一个觊觎肥皂生意的富商逼到上门请罪。
他当时不解,大哥便笑着指了指码头上的人群。
“你看,他们是水,富商是船。你要做的,不是跟船硬碰硬,而是告诉水,这艘船要堵住河道,不让大家活。”
这次,他只是模仿了大哥的计谋,将船换成了孔克仁,将河道换成了种田的收成。
效果这么好,朱标也有些没想到。
如今,这股洪流,已经被他彻底推向了孔克仁。
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朱标又开始回忆大哥后面的操作。大哥没有对那富商赶尽杀绝,
反而是给了他一个参与股份的机会,让他出高价购买了一些肥皂工坊的股份,成为了大哥的利益共同体。
大哥当时笑言:“世间万事,纷繁复杂,但要学会搞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我们的目的是赚钱,不是杀人。所以,能用钱解决的敌人,就不是主要敌人。”
“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朱标默默念着大哥的话,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就看孔克仁那帮儒生接下来怎么做了。
要是愿意放下矛盾服软,他不介意多几个朋友。
但要是顽固不化,他也不介意……让这股覆舟的洪水,再大一些。
……
一夜无眠。
孔克仁就那么枯坐在太师椅上,从傍晚到天明。
门外的喧嚣渐渐平息,但府内的气氛却愈发凝重。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孔克仁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一夜未睡,眼中却不见疲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和冷静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屈辱火焰。
“来人,召集所有门生,到讲堂议事。”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讲堂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数十名儒生或坐或站,许多人脸上还带着伤。他们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往日指点江山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屈辱和迷茫。
孔克仁缓步走上讲台,环视一圈。
底下的人,有愤怒的,有不甘的,有畏缩的。
他没有说任何安抚的话,开口的第一句,就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我们,认输。”
“认输”两个字,让整个讲堂瞬间炸开了锅。
“先生!万万不可!”一个年轻儒生激动地站起来,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我们被一群刁民殴打,斯文扫地,若还低头,以后如何在应天府立足!圣人颜面何存?”
“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等读书人,岂能向一群匠户农民竖白旗!”
“我们这就联名上书,弹劾格物院妖言惑众,蛊惑民心!”
“没错!跟他们斗到底!”
群情激愤,一张张年轻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只要孔克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冲出去以死明志。
孔克仁静静地听着,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才抬手往下压了压。
“你们的委屈,老夫懂。”
他的语气很平静,
“老夫的脸,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丢得更彻底。”
众人安静下来,看着他。
“但,”孔克仁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光凭一腔热血,几句口号,能把昨日的局面赢回来吗?”
他指着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弟子:
“你,上书弹劾?”
“凭什么?凭你脸上的伤,还是凭你被撕破的衣服?”
“还是凭着李师弟被吓得尿湿的裤子?”
那个叫嚣的弟子,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欲绝。
“你告诉圣上,格物院的仙肥是假的,圣上信吗?还是那些昨天才拿破鞋砸了你的百姓信吗?!”
讲堂里一片死寂。
“民心如水,亦可载舟,亦可覆舟。”
孔克仁的声音在讲堂里回荡,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以前,这水是载着我们走的。可现在,这水,是足以倾覆我们的沸汤!你们谁想现在跳进去,被烫得尸骨无存,老夫不拦着。”
讲堂里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愤怒渐渐被恐惧取代。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孔克仁放缓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老夫说的认输,不是真的输了。而是,避其锋芒。”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孙子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如今的格物院,势头正盛,民心所向,此为‘不可胜’之局。我等强行对垒,无异于以卵击石。”
“暂时的低头,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抬头。”
“这叫,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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