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白玉章不信,寒岁把棉衣脱掉,揭开衣襟,露出旧疤交错的皮肤,那些青紫看着也并非新伤。才十岁的小丫头,身无二两肉,因着吃不饱,两肋清晰可见,纵使如此也无法叫那些畜生收起心思,反而将她打的遍体鳞伤。
寒岁脸上带了些市侩的笑,眸子里哪还有孩童的纯真,全然是未经雕琢的算计,“只要姐姐帮我离开裴府,我就帮姐姐守住秘密,保管叫它烂在肚子里。姐姐你看,你要是杀我,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你不好向裴府解释是不?”
“这有何难。”白玉章取来一瓶老爷送的金疮药,为寒岁细细涂抹,“你今日瞧见了,老爷喜欢我,大少爷也喜欢我,只要我说你是大夫人的人,趁夜杀我,我跑出去呼救,雪天路滑,你追来时粗手笨脚反而捅伤自己,当场毙命,你说他们父子会不会更心疼我?”
寒岁满脸惊恐,看看室内那些好物件儿,又想起她刚才趴在门口偷听到的,明摆着裴氏父子都被‘青芜姐姐’捏在手里啦!
但一看还在低着头为自己上药的‘青芜姐姐’,寒岁又没那么怕了,壮着胆子将人抱住,小脸儿紧紧贴在她柔软的怀里,“姐姐也疼疼我呗!我发誓,从现在起我就是姐姐的狗腿子!姐姐指东我绝不走西!姐姐说撵狗我绝不抓鸡!姐姐让咬谁我就咬谁,让我闭嘴我绝不汪汪!姐姐就是放个屁我都当香风捧着,恨不得都吸肚子里... ...”
“行了行了!怪恶心的!”白玉章皱着眉,把小丫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寒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那双明亮的眼直直看着白玉章,坦白又坦然。
白玉章挣扎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在寒岁头顶轻轻拍了拍,换来小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罢了。
第二日。
天还没亮,白玉章悄悄去了之前那个狗洞,拨开厚厚雪层,泥盒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钥匙,正与裴济身上那把一模一样。白玉章迅速将其收入袖中,又将树上那根不起眼的布条取下。
回到房间没多久,寒岁端来早点,伺候‘青芜姐姐’用饭。
白玉章止了她的动作,让寒岁坐下一道吃,二人各夹各的。虽各怀心事,但对两人而言,已是入裴府后吃的最舒坦的一餐。
饭后,白玉章和寒岁一同收拾碗筷,房门突然被有节奏的敲响了。
来人是李嬷嬷,揣手打量这间破烂但富贵的下人房,瞪大眼睛忘了说话。她一时间竟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最终只小声嘀咕了句‘下贱玩意儿不伦不类’。
“青芜姑娘,大夫人有请。”
寒岁赶忙看向姐姐,只见她早已变回‘瞎子’,漂亮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寒岁在心里给她比个大拇指,十分乖觉地为她递上盲杖。
梧桐院。
大夫人端坐在紫檀嵌螺钿的罗汉榻上,一身绛紫团花锦缎常服,发髻纹丝不乱,只簪了一支通体碧莹的翡翠扁方。
李嬷嬷将盲女带进厅内,大夫人眼皮未抬,不疾不徐地捻着一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珠粒相碰,发出圆润低沉的嗒哒声。
约么一炷香,立在厅中央的盲女双腿僵直,微微打晃儿,王芳云才舍得分给盲女一个眼神。
捻珠声停了。
“今早茂儿来请安了。”王芳云的目光并无之前那般审视的锐利,此刻更像是在漠然打量个物件儿。
“难得我儿如此急切入仕,还放言要官居老爷之上。”大夫人的语速依旧平缓,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分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只不过,这念头起得突兀,有些不像他了。青芜姑娘,可愿为我解惑?”
盲女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大、大少爷天资聪颖,想来...是明白了老爷和夫人的殷殷期许... ...”
“殷殷期许?”
王芳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茂儿从前是什么光景,斗鸡走狗、射柳宿娼、呼卢喝雉,阖府皆知。这‘期许’想来已有十几年,茂儿视若无睹,怎偏生在你入裴府后,茂儿便通透了?”
大夫人的话依旧不疾不徐,佛珠在她指尖重新捻动起来,珠子相撞声再次响起,一下下如同敲在人心上,便是候在门口的巧儿听了都忍不住冷汗直冒。
“大夫人明鉴,青芜不知... ...”
盲女仿佛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扑通一声跪下,那双缠着纱布的手搭在膝前,醒目的刺眼。
王芳云的目光落在盲女的手上,“你既不知,我便给你提个醒。方才茂儿临走前,倒是对我放了句话。他说,‘内院那个小瞎子,您动不得。再敢伤她一根头发,儿子跟您...没完。’”
最后两个字落下,厅堂内死寂一片,丫鬟们更是连呼吸声都压到最低。
“不如请青芜姑娘告诉我,茂儿为了个瞎眼民女,竟说出此等混账话来。”大夫人微微侧首,仿佛在细细品味这句话中的冒犯,“我这生身母亲,是该怪自己的儿子,还是怪‘内院那个小瞎子’?”
盲女浑身剧颤,几乎要瘫软下去,却强撑着维持跪姿,“大夫人饶命...青芜当真不知... ...”
王芳云并没期盼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许是累了,她稍稍斜身,手肘抵在绣墩上,语气堪称温柔,“你年轻,有些心思,本也寻常。想攀附茂儿这条高枝,一步登天,亦属人之常情。”
话锋陡转,王芳云的目光重新落回盲女脸上,“茂儿大了,想做个有担当之人,他既护你,我这做娘的可以由着他。但你记住了... ...”
她微微前倾身子,无形的压迫感却排山倒海般袭来,“若让我发现你存着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再去茂儿跟前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怂恿他忤逆不孝,让他与我母子离心... ...”
大夫人的声音在此停顿,捻珠声也戛然而止,整个上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而后,那冰冷的声音又缓缓续上。
“我不动你,但崔大娘子的福寿康宁,可就难说了。”
“你,好自为之。”
“下去吧。”
大夫人言尽于此,重新靠回榻上,闭目养神。
等青芜踉跄离去,李嬷嬷才问出心中疑惑,“夫人,恕老奴多嘴,既然您担心大少爷被她迷惑,方才大少爷想尽早去吏部上任,您为何又不允?”
王芳云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声音染上些许疲惫,“年底吏部事忙,茂儿若此时去了,唯恐生出事端。再者,老爷寿辰将至,万一因此事触了老爷霉头,难不成要外人看裴府父子失和?”
李嬷嬷恍然大悟,“是老奴见识浅薄,夫人思虑周全。”
“至于那个青芜,”王芳云微微蹙眉,眼看着面前有只臭虫却又不能拍死,实在怄的慌,“总归敲打过了,只要她还惦记崔大娘子,暂时不敢再犯。且待明年茂儿上任,坐稳位子,再料理了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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