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滚动,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因动容而微微沙哑。这样好的姑娘,谢远洲只想尽快将她迎入府中,名正言顺地捧在手心。可方才分明说了愿意给她时间适应,此刻若急急求娶,岂非食言而肥?
谢远洲硬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反手轻轻覆上她忙碌的小手,柔声道,“陈酒明日出城,你若想去便去吧。我会派人远远跟着,护你周全。”
白玉章嗯了一声,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他的伤口上,仿佛那是此刻重要的事了。
六月的京城,骄阳灼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氤氲的热浪。
临近南城门,行人稀疏。一辆连车篷都没有的破骡车停在道旁树荫下,隐约散发着馊臭味道,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不去,执着地追逐着那气味的源头,倒也有几分热闹。
陈酒佝偻着背站在骡车边,以一根粗糙木棍勉强撑着身体,左右张望。曾经挺括的玄色劲装早已褴褛不堪,右腿膝盖下空空荡荡,胡乱包裹的布条已被脓血浸透,隐约可见断口处皮肉翻卷。左腿虽在,却因身上多处旧伤经久不愈而虚弱无力,站了一会儿便摇摇晃晃。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深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布满了红血丝和绝望的阴霾,副将的英武意气早已被病痛和绝望啃噬殆尽,只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远处,一抹嫩绿色身影,执青鱼戏水油纸伞,步履轻盈,缓缓而来。阳光透过薄薄的伞面,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与这周遭的破败污浊格格不入。
“泠儿!”
在见到那抹身影时,陈酒蓦然睁大了眼,灰白的脸色似乎都亮堂了些,如同濒死的萤火。他急切上前,却因尚不习惯拐杖而闪了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勉强抓住骡车轱辘才狼狈稳住身形。
白玉章走到近前,在距他几步之遥时停下。油纸伞微微抬高,露出那张秀丽绝伦的容颜。她看着眼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人,眼中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陈大哥。”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传入陈酒耳中,“我来送送你。”
陈酒恍若未闻,执着的将手伸向她,眼中燃烧着希冀的火焰,“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不会不管我的!你是要跟我走的对不对?别怕!谢远洲那个卑鄙小人,他囚禁你!强迫你!你别怕!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咱们离开京城,天涯海角我都护着你,总比在他身边强!”
白玉章微微摇头,目光疏离,“陈大哥,你误会了。我对你,从来都只是朋友之义,感激之情。将军他待我极好,并未胁迫于我。”
“不可能!”陈酒嘶吼,唾沫星子飞溅,状若疯癫,“一定是谢远洲!是他胁迫你!他是不是拿我的性命威胁你?泠儿!别怕他!告诉我实话!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一定要带走你!”
看他如此癫狂,白玉章唇角勾了勾,她缓缓上前两步,借着伞面遮挡,凑近陈酒耳边。这个动作在远处负责保护她的两名亲兵看来,不过是她在低声劝慰一个落魄的旧识。
殊不知那青鱼戏水之下,却是最残忍的话语。
“你看看自己,真的好可怜呐。你知不知道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明明用了最好的金疮药,非但不见好,反而烂得越来越厉害了?”
陈酒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你什么意思?”
白玉章轻笑一声,馨香的气息拂过陈酒耳侧,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是我呀!是我给大邙山的叛党通风报信,让他们设下天罗地网,送你和谢远洲一起上路,可惜呀... ...”她惋惜地咂咂嘴,“最终却是你独自承受,真是辛苦陈大哥啦!”
陈酒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哦,对了... ...”白玉章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还记得你在将军府养伤的时候吗?我一勺一勺喂进你嘴里的汤药,还有送你的那盒金疮药,里面都掺了好东西,它可以让你的伤口愈合缓慢,甚至永远也好不了,最后就像你现在这样。”
“你... ...”陈酒如遭雷击,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残忍快意,“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玉章微微退开半步,满意地欣赏着他的惊骇和绝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快意的弧度,如同地狱盛开的彼岸花,妖异而致命。
“那年画舫之上,你曾砍伤一个为姐姐报仇的瘦马,她为保命只能跳进河中,冬日的河水...嘶...真的好冷啊... ...”
陈酒的呼吸骤然停止,他努力去回想,终于在记忆深处挖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时谢远洲还是谢小将军,他自己也只是谢小将军身边的亲卫,他随谢小将军去保护初入教坊司的元猗。后来画舫上出了人命,似乎是有个妓子杀了人,却又拒不承认,再后来那妓子的妹妹...他当时不过是随手除掉一个妄图伤人的小小妓子而已!
陈酒的眼珠瞬间瞪得几乎要裂眶而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这双盈盈含情眼,与当年面纱下那双充满决绝恨意的眼...渐渐重合。
“你...你是...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白玉章,浑身如筛糠般剧烈颤抖。
“是呀!”白玉章歪了歪脑袋,巧笑嫣然,纤纤玉指模仿着鱼儿,划向他眼前,“她拼了命的游啊游,游到你面前,来找你报仇啦!”
“啊——!!贱人!毒妇!我要杀了你——!!”
陈酒彻底崩溃了,深深的恐惧和滔天恨意瞬间吞噬了他,他完全不顾断腿的剧痛,仅凭一股疯狂的蛮力,猛地将那根拐杖砸向白玉章。
“姑娘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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