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英。
名册上最新誊录的墨字格外清晰,年廿七,曾侍东宫。
目光落在‘东宫’二字上,白玉章稳住心神,为掩人耳目,最终点了包括苏英在内的四个太监。对外只道需仔细甄别“福星”,为陛下炼丹聚运。
夜色如墨,吞噬了神女宫最后一丝天光。
神女宫偏殿,烛火幽微。白玉章屏退左右,依次将这四名太监单独唤入内室,或问家乡,或询喜好,皆是寻常。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才轮到苏英入内。
殿内只余一盏孤灯,光影将白玉章的身影拉得巨大而飘忽,投在素白的纱帐上,如同降临的神只。苏英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垂着头,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苏英。”白玉章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冷,不带一丝人气,“抬起头来,看着吾的眼睛。”
苏英依言,僵硬地抬起下颌,正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心头莫名一寒。
“吾以神女之名启问,”白玉章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此生可曾作恶?”
苏英虽是今日才见神女,但神女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此刻背脊一僵,心脏狂跳,立刻伏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自镇定地叩首,“小人不敢!小人奉公守法,谨守本分,从、从未作恶!”
白玉章缓缓起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她走到苏英面前,微微俯身,纤细的指尖仿佛蕴含着雷霆之力,轻轻点在他的额心,冰冷的触感让苏英浑身剧颤。
“吾以神女之名立咒,凡欺瞒者,此生夙愿皆落空,恩仇不得报,其所爱所敬之人必遭横死,魂魄永堕无间,受业火焚身之苦!”
这诅咒仿佛酷刑加身,苏英脸色瞬间惨白,牙齿咯咯作响,他猛地抬头,眼中是极致的恐惧,“神女开恩!小人、小人不敢再欺瞒!小人杀过人!小人该死啊!求神女娘娘宽恕!”
“何时?何地?杀谁?” 白玉章追问,不容他喘息。
“两年前...冬月... ...”苏英闭上眼,把心一横,咬牙道,“小人曾在画舫上…杀、杀过人……”
“放肆!吾洞悉三界,岂容尔等凡夫以虚言亵渎!若再有半字虚言... ...”
白玉章声音陡然转厉,广袖猛地一挥,指向紧闭的殿门方向。
“吾便将你最在意的太子殿下魂魄,从九幽黄泉召回,丢进永世不得超生的十八层地狱!让他受尽炼狱之苦!”
话音未落。
一阵阴风倏地卷入,吹得孤灯疯狂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扭曲跳动,如同群魔乱舞!
殿门缝隙处,一道穿着明黄太子常服的身影竟在廊下一闪而过,随即,殿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虽只一瞬,可那熟悉的衣裳...甚至头上隐约可见的玉冠样式...正是他的太子殿下啊!
“殿下——!” 苏英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他再顾不得其他,疯魔般对着白玉章磕头,额角瞬间血肉模糊,“神女开恩!求神女娘娘开恩啊!求您放过太子殿下吧!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所有罪孽都是小人的!小人愿代殿下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甘愿!求您放过殿下!求您了!”
白玉章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立在烛影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眸中寒意比殿外的秋夜更甚。
苏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瘫坐在地上,头颅深埋,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破碎。
“小人...自幼追随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循规蹈矩,此生从未亲手戕害人命,唯有一事...良心难安... ...”
他闭上眼,深陷于那场无法挣脱的噩梦,“两年前,前太子太傅满门倾覆,太子殿下得知李姑娘没入教坊司,心急如焚,只是太子殿下寻不到机会救人,后来小人奉太子殿下密令前去江南救回李蕴之姑娘。小人日夜兼程赶到,李姑娘已被送上画舫,还被一位大人带入雅间。小人恐其受辱,推门而入,只见李姑娘手持碎裂的花瓶,那位大人已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亡... ...”
白玉章的呼吸瞬间凝滞,广袖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小人惊骇万分,不知所措,恰在此时,门外一名蒙着面纱的瘦马姑娘路过... ...”苏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李姑娘一把将那瘦马拽入房中,指着地上的尸体,对小人说是瘦马杀了张大人。那瘦马根本不知发生何事,不及辩驳,曾是郡主的那位元猗姑娘闻声而来,当即大喊大叫,恰好裴大人也在画舫,便命人将那瘦马拖到甲板受刑... ...”
白玉章听到这里,双眼已是一片赤红,身体微微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几乎冲破理智的嘶吼。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因压抑而沙哑,“你既知那瘦马无辜,为何不阻止?!”
“小人、小人... ...”苏英再度以头抢地,泪水混着额上鲜血糊了满脸,“李姑娘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是殿下拼死也想救的人...小人不能不救!小人自知对不住那瘦马姑娘,所以后来,当那瘦马姑娘的妹妹跳河逃生时,小人暗中拦下了裴府派去追杀的人,只是后来,小人曾多次派人沿河搜寻,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那姑娘身受重伤,又夜坠寒江,也已香消玉殒了... ...”
原来如此!
当年侥幸逃脱,她以为是老天开眼,留她一命为阿姊报仇!未曾想却并非天意,而是眼前这个目睹一切的帮凶,因为对阿姊的愧疚,才给了她一线生机。
何其讽刺!
白玉章闭上眼,汹涌的恨意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太子既如此心悦她,为何未娶她过门?”
苏英沉浸在痛苦与愧疚中,未觉异样,只木然答道,“殿下那时已...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他不愿让李姑娘嫁入东宫便守寡,受尽宫廷倾轧之苦,所以...便一直不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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