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却猛地转头，眼睛亮得惊人，映着从窗棂钻进来的阳光，
像盛了两汪清水：“军军！娘…看见了！你看这窗台的花，叶尖上还带着露水呢！还有你盖的被子，蓝布面上绣的小老虎，娘都看见了！”
她抓着苏军的手，指尖抖得厉害，声音里全是激动的颤音，“娘…真…的…看见了！”
苏军扑进她怀里，眼泪也涌了出来：“娘能看见了！太好了！”
“军军，快！扶娘出去看看！”母亲拉着他就往院外走，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刚复明的人。
院门口的张婶正挎着篮子走了过来，见他们娘俩出来，笑着打招呼：“秀莲，军军，你们吃早饭没？”
话刚出口，她猛地愣住，盯着秀莲的眼睛，“秀莲，你！………你！能…看见…了？”
秀莲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是的！能看见了，张婶，多亏了你们的帮忙跟悉心照顾我和军军………。”
“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张婶扔下篮子就往村里跑，嗓门响亮得全村人都听得见，“秀莲的眼睛好了！大家伙都出来啊！苏军他娘能看见了！”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挤满了人。
李伯拄着拐杖来的，看见秀莲能准确地接过他递的烟袋，抹着胡子直乐；
王强媳妇抱着娃，让秀莲看娃的新花袄，秀莲一眼就说出上面绣的是山茶花；
连隔壁的小娃都凑过来，举着手里的玻璃球让秀莲看里面的花纹………
村里的人都高兴着说：“这下好了，你们娘俩能好好过日子了。”
村长站在人群里，笑得眼角都堆起皱纹：“军军，以后你在学校要用功学习，放学也别总惦记家里的活，有大伙帮衬呢！
你只要好好努力读书，将来念个大学，好让你娘跟着你享享福。”
苏军向着村长点点头，看着娘被左右邻居围着，脸上是失而复得的笑，心里暖烘烘的，而苏军先前那点不安早被抛到了脑后。
这样热热闹闹的日子过了几天，母亲渐渐习惯了用眼睛看世界。
她会坐在门槛上择菜，会摸着苏军的作业本说“军军，这字写的真好看”，甚至能帮着张婶纳鞋底了。
苏军以为，一切都回到了爹还在时的样子。
直到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母亲正在院里晒被子，苏军蹲在旁边帮她递夹子。母亲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
“军军，你过来点。”她朝他招手，声音里带着点疑惑。
苏军往前挪了挪，顺着她的目光低头——阳光把被子的影子投在地上，把母亲秀莲的影子也投在地上，唯独他脚边，空空荡荡的，连一丝黑影都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秀莲的脸色就变了。她的手抬起来，指着他的脚边，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声音发颤的说：“军军……你的影子呢？大太阳底下，你咋会没影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撞，脸上的笑还僵着，慌忙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来………
装傻似的挠了挠头：“娘，您说啥呢？我咋会没影子？是不是太阳光太亮了，您眼花了吧？”
说着，他就往屋檐下躲，那里背阴，地上本就没什么光影，正好能遮住脚边的空荡。
可母亲秀莲哪里肯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硬是把他往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拽：“你过来！站这儿让娘看看！”
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把院子里的青砖都晒得发烫。
母亲秀莲松开手，指着他脚边的地面，声音里的颤抖几乎要碎成碴：“你看！你自己看看！大太阳底下，连根头发丝的影子都有，就你没有！
军军，你别骗娘，你到底咋了？”
苏军被晒得睁不开眼，脚边那片空荡荡的地面刺得他心慌。
他深吸一口气，硬挤出个笑来，故意在地上蹦了蹦，又原地转了个圈，像是在证明什么：“娘，影子有啥要紧的？黑黢黢的一块，又不能当饭吃。”
他凑近两步，仰着脸看她，眼神里带着孩子气的执拗：“您能看见我，能看见院子里的花，能看见天上的云，这才是最要紧的呀！
没影子就没影子，不耽误我给您挑水，不耽误我念书，更不耽误我陪着您。”
可他蹦得再高，转得再快，那片该贴着地面的黑影，始终没有出现。
阳光把他的头发晒得发亮，微风把他的衣角吹得扬起，却独独漏了那道该与他形影不离的痕迹。
秀莲像没听见他的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脚下，瞳孔一点点放大，忽然又猛地转向院门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是谁？门口站着的是谁？”
苏军顺着她的目光回头，院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可母亲的眼睛里，分明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人影脚下拖着团浓重的黑影，黑影边缘处，竟缠着个小小的、蜷缩的影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在无声地发抖。
他猜想，母亲看见的应该是那个当铺里的男人。娘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脚下的影子。
“娘，您看见啥了？”苏军慌了，想去拉她的手。
秀莲却猛地推开他，连退几步撞在晒被子的竹竿上，竹竿“哐……当…”倒地，被子落了一地。
她指着苏军身后，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惊又怕：“他……他的影子里有个女娃在哭……军军，你的影子是不是被他拿走了？是不是？”
那天之后，秀莲的眼睛确实亮堂了，可看什么都带着层化不开的忧色。
她会对着空荡的墙角发呆，手里攥着苏建国留下的旧草帽，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帽檐磨破的边。
有回苏军放学回来，撞见她正对着镜子哭，看见他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军军，娘听说了……娘知道你的影子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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