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如同泼墨。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砸在残破祠堂的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天公震怒,要将这污浊的人世间彻底冲刷干净。
祠堂内,残垣断壁,蛛网密结。唯一一尊泥塑神像早已斑驳不堪,半边脸塌陷,用空洞的眼神漠然注视着闯入者。
角落里,一堆篝火艰难地跳动着,试图驱散阴冷与潮湿。火光映照出云舒的身影。她抱膝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身上那件素色劲装早已被血污、药渍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旁,她一动不动,只有长睫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谢景行坐在她对面的断梁上,一块粗布细细擦拭着他的佩剑。玄铁剑身在火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空气中弥漫着沉默,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只有屋外的暴雨声,和布帛摩擦剑身的沙沙声。
云舒的眼前,反复闪现着白日的炼狱景象:那易子而食的麻木眼神,那胥吏红润的胖脸,那老者枯爪般的手和那句淬毒的遗言——
“上面的天…烂透了…”
好得很!这破天不捅穿,留着过年腌腊肉吗?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如同毒藤般再次死死缠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医术,所有的现代知识,在这系统性的、根植于顶端的腐烂面前,可笑得像一场儿戏!
她猛地抬起头!
目光如两道淬了冰的电光,直直射向对面沉默擦拭长剑的男人!
“谢景行。”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暴雨的喧嚣,钉入他的耳膜。
“这大夏——”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寒意。
“还有救吗?”
谢景行擦拭剑身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捏着的布帛悄然滑落,飘入火堆边缘,瞬间被燎焦卷曲。
他抬眸,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里,翻涌着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本能的、属于这个时代忠臣良将的骇然。
“清歌!”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的意味,“慎言!”
“慎言?”云舒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嘲讽,“慎什么言?慎如何看着百姓易子而食?慎如何看着贪官中饱私囊?慎如何看着这江山烂到根子里,而我们还在修修补补,假装看不见那最大的毒瘤?!”
她猛地站起身,指向祠堂外那一片被暴雨笼罩的、无尽黑暗的天地!
“病灶不在豫州!不在贪官!甚至不在北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锐!
“在紫宸殿!就在那把龙椅上!”
“是坐在上面的那个人!他的多疑、他的昏聩、他的纵容,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是他养肥了蛀虫!是他寒了忠臣的心!是他让这天下变成了人吃人的修罗场!”
忠君?忠个屁!老娘只忠馒头和活命!
“云舒!”谢景行霍然起身!长剑嗡鸣!他脸色铁青,眼底风暴骤起!忠君爱国,是他刻入骨髓的信条,是她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大逆不道!
然而——
他斥责的话卡在喉咙里。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白日那一幕幕:流民绝望的眼泪,胥吏嚣张的嘴脸,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更早之前,皇帝对他的猜忌、打压、明升暗夺兵权的种种……边境线上,将士们因为朝廷补给不足而冻饿而死的惨状……
忠君?
君…可曾惜民?
爱国?
国…已将被蛀空!
两种截然相反的信念在他脑中疯狂厮杀!如同两股巨力要将他生生撕裂!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坐在龙椅上,视苍生如草芥的皇帝?
还是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易子而食的…黎民?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几乎要劈开整个祠堂!剧烈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谢景行脸上那极致挣扎、痛苦、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般冰冷的锐利眼神!
雷声余韵中,世界重归暴雨的喧嚣。
谢景行缓缓抬眸,再次看向云舒。
她站在那里,浑身湿冷,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神性的疯狂与决绝。
她在等他一个答案。
赌上一切,包括他的忠诚,他的信仰,他…或许还有的,对她的情愫。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谢景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劈开未来的沉重力量,缓缓吐出一个字:
“…做。”
一个字。
重若千钧。
砸碎了君臣纲常。
砸开了通往地狱亦或是新生的血路。
云舒瞳孔微微收缩,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虚脱感和…更深的决绝。
她知道了。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臣子,不再是救世主。
他们是——
弑君者。
是旧时代的掘墓人。
窗外,暴雨更狂,仿佛要彻底洗刷旧世界的所有污秽,为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奏响最后的葬歌与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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