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宸王府内一片寂静，唯有书房方向依旧亮着灯火。沈卿尘处理完手头最后一桩关于云赫旧部的卷宗，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边蝶梦阁的方向。
那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这几日，王爷将自己完全投入到清算云氏党羽的事务中，几乎不眠不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那个被囚禁在蝶梦阁中的女子。
可作为知情者之一，沈卿尘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丝不安与疑虑。
云清珞的身影总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总觉得，事情或许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犹豫片刻，他终究放心不下，决定趁着夜色，偷偷前去探视一番。
避开巡逻的侍卫，沈卿尘悄无声息地来到蝶梦阁外。守门的侍卫认得他，见他深夜前来，虽面露难色，但在他出示了宸王的令牌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院门。
院内一片狼藉，落叶无人打扫，曾经盛开的花卉也蔫头耷脑。主屋的窗户紧闭，里面没有半点光亮。沈卿尘心中一沉，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股混合着血腥味和草药味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见觉夏正跪在床边，用一块湿布不停地擦拭着床上之人的额头，低声啜泣着。
“觉夏姑娘？”沈卿尘压低声音唤道。
觉夏猛地回头，看到是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滚爬爬地冲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抓住他的衣摆，泣不成声：“沈先生！沈先生求求您！救救王妃吧！她……她不行了！”
沈卿尘心中大惊，连忙扶起她：“怎么回事？王妃怎么了？”
“王妃……王妃她……”觉夏哭得语无伦次，“她可能是小产了……流了好多好多血……从昨天晕倒后，就一直高热不退，时醒时昏，浑身烫得像火炭一样……喂水都喂不进去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的！沈先生，求求您，告诉王爷吧！求王爷看在王妃怀着他骨肉的份上，请个太医来看看吧！奴婢求您了！”
借着月光，沈卿尘也看清了觉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双颊肿胀青紫，嘴角破裂，显然遭受过暴力。他心头怒火翻涌，但此刻更担心床上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他快步走到床前，只见云清珞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泛白，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即便在昏迷中，秀眉也痛苦地紧蹙着。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沈卿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状况，确实危在旦夕！
“你照顾好王妃，我立刻去见王爷！”他不再犹豫，对觉夏交代一句，转身便冲出了蝶梦阁，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胤桁，否则，恐怕真的要出人命了！
皇宫御书房内，烛火依旧通明。胤桁正伏案批阅奏折，试图用无尽的公务麻痹自己，驱散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沈卿尘未经通传便急匆匆闯入，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爷！”沈卿尘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胤桁不悦地蹙眉，抬头正欲斥责，却在看到沈卿尘凝重异常的脸色时，将话咽了回去：“何事如此惊慌？”
“王爷，属下刚刚……去了一趟蝶梦阁。”
沈卿尘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王妃她……情况很不好。”
胤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冷了几分：“她又想耍什么花样？”
“不是花样！”沈卿尘急道，“王妃她……很有可能是小产了！现在高热昏迷，性命垂危！”
“小产？！”胤桁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上的冷静瞬间碎裂，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她……她何时有的身孕？！！”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孩子？他们之间……竟然有一个孩子？那个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孕育，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可能已经悄然逝去的……属于他们的骨肉？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重击了一下，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属下不知具体时日，但觉夏是这么说的，看王妃的状况，也……也确实是……”
沈卿尘看着胤桁瞬间煞白的脸色，心中叹息，“王爷，无论之前有何误会，王妃此刻性命攸关，她腹中若真有您的子嗣，如今……还请王爷速请太医救治啊！”
胤桁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个女子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还有……她似乎总是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地回现。难道……
一种巨大的空洞感和难以名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去分辨这其中是否有诈，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让他猛地推开案几，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御书房，朝着宸王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沈卿尘看着他失态的背影，知道王爷心中绝非表面那般冷酷无情。他连忙快步跟上。
胤桁几乎是闯进了蝶梦阁。院内死寂和破败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而当他一脚踏入寝殿，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看到床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过短短几日，那个曾经明艳鲜活、会对他巧笑倩兮的女子，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的脸白得透明，毫无生气，紧闭的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破碎的琉璃娃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珞……云清珞！”他几步冲到床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伸手想要触碰她，却在即将碰到她脸颊时猛地缩回。
她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烫得吓人。
“太医！快去叫太医！把宫里最好的太医都给本王叫来！”
他猛地回头，对着跟进来的沈卿尘和闻讯赶来的管家厉声吼道，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怒与恐慌。
管家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吓得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胤桁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的人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迫自己冷静，告诉自己这或许又是她的诡计，是她的苦肉计，可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那冰凉的温度，还有空气中无法作假的浓重血腥气……
这一切都在残忍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快要死了。
他缓缓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的手。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心中的那个洞越来越大。
“你……你怀了我们的孩子？”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本王……”
如果她早些告诉他，如果他知道她有了身孕，是否……是否就不会将她囚禁于此？
是否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
不，是她先背叛了他，是她送出了那封密信！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备受煎熬。
太医院院判带着两名擅长妇科和伤寒的太医，几乎是跑着赶到了宸王府。
当他们看到床上王妃的状况时，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院判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搭上云清珞的手腕。指尖下，那脉搏微弱浮数，时有时无，显然是失血过多兼邪热内陷的危候。
他凝神细诊了良久，又查看了云清珞的面色、眼睑和口唇，最后目光落在被衾下隐约透出的血色上。
他收回手，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对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胤桁跪下：“回禀王爷……王妃娘娘她……确是小产了……胎元已堕，胞宫受损，加之失血过多，又感染风寒，邪热内陷，导致高热不退……此乃……危候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小产”二字从太医口中说出，胤桁还是感觉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幸好沈卿尘在一旁及时扶住。
“危候？”胤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什么意思？给本王说清楚！”
“王爷息怒！”院判叩首，“王妃娘娘本就体虚，此番小产犹如雪上加霜，气血两亏，元气大伤。如今高烧不退，乃是体内邪正相争剧烈，若……若今晚高热能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只怕……只怕……”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
“废物！”胤桁猛地一脚踹翻身旁的矮几，双目赤红，“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本王治好她！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太医院全都给她陪葬！”
“是是是！微臣必定竭尽全力！”院判和另外两位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然后赶紧凑到一起商议药方，指挥随行的医女准备施针、物理降温。
胤桁看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又看向床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失的人，心中的恐慌和那莫名的疼痛越来越清晰。他转头，目光凌厉地扫过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觉夏，这才注意到她那张红肿不堪的脸。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他冷声问道。
觉夏听到王爷问话，抬起泪眼，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家小姐爱慕个十多年，如今却将小姐逼至绝境的男人，心中又是恨又是怕。但她想到小姐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股勇气涌了上来。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泣声道：“回王爷！是……是侧妃！前日她强行闯入蝶梦阁，不仅用恶毒的语言刺激王妃，说……说王爷娶王妃只是利用，说知鸢姑娘才是您心爱之人，还说楚太傅满门是被云家所害……王妃受不住刺激，当场吐血晕厥，这才……这才小产的！奴婢想要阻止，侧妃便命人打了奴婢耳光……”
她一边哭，一边将夕颜那日所说的话，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包括夕颜如何炫耀王爷对知鸢的感情，如何讥讽王妃是送上门的棋子，如何揭露楚家旧案刺激王妃……
胤桁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他没想到，夕颜竟敢背着他做出这等事，说出这等话！
“王爷！”觉夏鼓起最后的勇气，抬起头，尽管脸肿得厉害，眼神却带着一丝倔强和恳求，
“王妃自从嫁入王府，对王爷如何，天地可鉴！她每日钻研王爷的喜好，学习厨艺，打理王府，甚至……甚至不惜顶撞皇后娘娘，只为维护王爷！那封密信，奴婢敢以性命担保，绝不是王妃所为！王妃对云将军造反之事，事先毫不知情！求王爷明察！还王妃一个清白！不要让王妃……蒙受不白之冤啊！”
沈卿尘在一旁听着，也适时开口道：“王爷，觉夏所言，或许不无道理。那密信之事，确有诸多疑点。如今王妃性命垂危，若真是冤枉了她……”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胤桁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再次落回云清珞苍白毫无生机的脸上。
夕颜的话，觉夏的控诉，沈卿尘的提醒，还有……她可能蒙受的冤屈，以及那个他甚至来不及知道其存在就已经失去的孩子……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没有回应觉夏的恳求，只是对太医们厉声道：“都给本王用心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库里取！若是救不回王妃，你们知道后果！”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大步离开了蝶梦阁。他需要冷静，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胤桁走出蝶梦阁，冰冷的夜风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立刻召来了管家和侍卫统领。
“看守蝶梦阁的侍卫，玩忽职守，明知王妃病重晕厥，却知情不报，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凛冽的杀意，“所有当值侍卫，各打五十军棍，革去职务，发配边疆为奴！侍卫统领监管不力，杖责三十，降为普通侍卫！”
这道命令如同雷霆般落下，整个王府为之震动。
下人们这才意识到，即便王妃被软禁，她在王爷心中的分量，恐怕也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轻贱。那些曾经怠慢过蝶梦阁的人，此刻都惴惴不安起来。
处理完侍卫，胤桁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夕颜居住的芷兰苑走去。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去。他需要真相，更需要……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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