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在黑暗中无声地延伸，仿佛要垂到世界的尽头。那朵小小的菌菇带来的短暂插曲，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激起，便被这庞大、死寂的黑暗吞噬了。
他们继续下降。三百米，五百米，八百米……灰鸦手腕上的战术高度计，数字在冷光中无情地跳动着。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带着一股混合了泥土、臭氧和某种未知植物汁液的奇异味道。这种味道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一丝丝甜意，但吸入肺里，却像有无数根细小的、冰冷的针在扎着你的气管。
更诡异的是声音。
起初，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种极低频率的嗡鸣声，与其说是被耳朵听到，不如说是被颅骨和胸腔共鸣所感知到。它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的岩壁渗透而来，像是这颗星球在沉睡时的鼾声。你无法定位它，也无法屏蔽它，只能任由它像无形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你的意识。
“你听到了吗？”零在通讯频道里低声问，他不确定这是现实还是自己精神错乱的又一个征兆。
“……嗯。”灰鸦的回应有些迟滞，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从我们干掉那些蘑菇开始，它就出现了。频率很低，像……某种大型机械在运转。”
【机械？】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嗤笑一声，【无知的比喻。这不是机械，这是呼吸。是一个庞大到你们无法想象的生命体，每一次心跳所引发的能量场共振。你们正在进入它的肺叶，容器。】
肺叶……这个词让零感到一阵恶寒。他抬头看向那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入口，那一点点微弱的天光，此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他们不是在下降，而是在被吞咽。
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井壁不再是单调的岩石和苔藓。一些会发光的藤蔓，像神经元网络一样，在岩壁上勾勒出巨大的、明灭不定的脉络。当他们的光柱扫过时，那些藤蔓的光芒会暂时变得暗淡，仿佛在躲避他们的窥探。一些巨大的、水晶般的岩石簇从岩壁上生长出来，内部有液体在缓慢流动，每一次流动，都与那低沉的嗡鸣声同频共振。
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幕足以颠覆生物学常识的奇景。一条地下暗河从岩壁的裂缝中奔涌而出，横贯了整个巨大的井道，形成了一道悬在半空中的瀑布。但那瀑布冲刷到另一侧的岩壁后，并没有向下流淌，而是违反重力地，向上攀升，最终消失在更高处的另一条裂缝里。仿佛在这里，物理规则本身，都是可以被随意扭曲的剧本。
“这地方……”灰鸦喃喃自语，“……疯了。”
下降到大约一千二百米深处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底部。或者说，是一个中继平台。一个巨大的人工平台，像一个悬在深渊中的孤岛，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建造它的人显然有着疯狂的野心和同样疯狂的财力。
两人安全落地，解开了绳索。脚下是冰冷的合金地板，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滑腻的生物黏液。平台的边缘没有护栏，再往前一步，就是更加深邃、连探照灯都无法照亮的黑暗。
而就在这个平台的中央，他们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个小型的营地。几顶早已被岁月腐蚀得只剩下骨架的帐篷，散落一地的、锈迹斑斑的设备箱，还有……几具人形的物体。
灰鸦的动作比零更快。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切换到了战斗姿态，狙击枪的瞄准镜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锁定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但那里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只有死寂。
“保持警惕。”她低声说，然后像一只狸猫，无声无息地向营地摸了过去。
零紧随其后，他从灰鸦那里继承来的匕首，反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走近了，他们才看清那几具人形物体的全貌。那不是尸体，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尸体。
一共四个人，都还保持着生前的姿态。一个坐在一堆早已熄灭的篝火旁，似乎是在取暖；一个靠在设备箱上，好像在休息；还有一个，正趴在一个打开的仪器前，手指还搭在键盘上。
他们的身体没有腐烂，反而像是被某种奇特的矿物质同化了。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类似石膏的质感，上面还生长着一些细小的、发光的水晶簇，就像在石头上生长的苔藓。他们的表情，被永远地凝固了下来。不是恐惧，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度的、混杂着狂热与迷茫的……困惑。
仿佛在他们死去的那一瞬间，他们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也无法描述的真理。
“天穹的科考队。”灰鸦检查了一下其中一人衣服上早已褪色的徽记，低声说道，“看装备，至少是灾变前十年的人物了。”
她蹲下身，开始以一种专业到冷酷的姿态，检查这些“石像”身上的装备。背包、腰带、口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她都不会放过。这是废土的法则，对死者最大的尊重，就是让他们的遗物继续发挥作用。
零没有动。他的目光，被那个趴在仪器前的身影吸引了。那个人穿着白色的研究服，身材瘦小，看起来像个学者。他的姿势很奇怪，与其说是在操作仪器，不如说是在……拥抱它。他的脸上，那种迷茫的神情最为浓重，仿佛灵魂早已飘向了另一个维度。
零缓缓走过去，蹲下身。那台仪器是一台经过特殊加固的便携式数据终端，外壳由某种超合金制成，即便在这种环境下，也只是表面有些锈蚀。屏幕是暗的，但零注意到，它的电源指示灯，还在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闪烁着绿光。
【能量场。】暴君的声音适时响起，【这里的能量场浓郁到足以给任何电子设备进行无线充电。当然，过高的能量溢出，也足以烧毁绝大部分精密芯片。这东西能幸存下来，算是个奇迹。】
零伸出手，尝试着去触摸终端的开关。他的指尖，碰到了那个早已石化的研究员的手指。冰冷，坚硬，像是触摸一块真正的石头。
他按下了开关。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那块布满灰尘的屏幕，竟然真的……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照亮了零和那个研究员凝固的脸庞，也照亮了灰鸦瞬间转过来的、警惕的眼神。
屏幕上首先闪过的是一个天穹生物科技的LoGo，然后，便直接进入了一个日志界面。
【盖亚之心深层勘探-03平台-首席地质物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陈博士-私人日志】
“……日志。”零的声音有些干涩。
灰鸦已经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将一支荧光棒掰亮，扔在地上。柔和的绿光驱散了部分的黑暗，也缓和了屏幕那刺眼的光芒。
“念。”她只说了一个字，眼睛却在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零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阅读那些来自旧世界、来自这片深渊的最后低语。
**【日志条目：01】** **【日期：灾变前12年7月3日】** *我们成功抵达了预定深度，1214米。03号平台运行稳定。但初步的环境读数……简直是疯了。这里的地磁场强度是地表的负三十倍，能量读数更是超出了我们仪器的最大量程。这不是地质学，这是神学。项目主管将这种无法解释的能量场，暂时命名为‘盖亚场’。我们就像一群闯入神明卧室的孩子，既兴奋，又害怕。*
**【日志条目：02】** **【日期：灾变前12年7月9日】** *进展缓慢。所有无人机和探测器，只要离开平台超过五十米，就会立刻失联，像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我们对能量场的分析也有了初步结果。它的波动……是有规律的。不是杂乱的背景噪音，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类似生物信号的模式。我们几个私下里给这个项目起了个外号，叫‘盖亚之心’。因为我们感觉，自己正站在一颗活着的、正在跳动的心脏上面。*
读到这里，零的心跳漏了一拍。“盖亚之心”，这个名字，与暴君之前提到的“母体”和“内核”，似乎在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东西。
他继续向下看去。
**【日志条目：03】** **【日期：灾变前12年7月15日】** *情况开始不对劲了。从三天前开始，所有队员，包括我，都开始出现轻微的听觉幻象。一种持续不断的、极低频率的嗡鸣声。安保队长说那是地壳应力，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声音……像是在说话。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它钻进你的梦里，让你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不属于你的记忆。昨晚，我梦到自己是一块石头，在黑暗的地底沉睡了亿万年。*
零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这个描述，和他们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
**【日志条目：04】** **【日期：灾变前12年7月21日】** *我们疯了。我们肯定都疯了。生物学家莉娜今天早上坚持说，她和这里的发光藤蔓建立了‘心灵链接’，它们告诉她，它们很痛苦。安保队长把她关了起来。但我们都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们自己。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它不是在对我们说话，它是在……读取我们。像一个好奇的婴儿，在翻看一本它不认识的、图文并茂的书。它在学习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恐惧……*
**【日志条目：05】** **【日期：灾变前12年7月24日】** *安保队长失踪了。有人看到他半夜里，像梦游一样，走出了平台，跳进了下面的黑暗里。他脸上带着……微笑。他说，他听到了呼唤。那不是幻觉，零，那不是！我们能感觉到，下面有东西……一个巨大的意识体，正在苏醒。它对我们这些渺小的、吵闹的‘细菌’，感到了好奇。‘盖亚之心’……它真的是活的！*
读到这里，零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这本日志，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们即将面对的、甚至正在经历的命运。
【一群可怜的虫子。】暴君的声音冷漠地评价道，【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去试图理解一片海洋。被撑破，是唯一的结局。只有像我们这样，本身就是海洋的一部分，才能在这里航行。】
零没有理会他，他用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最后一条日志。这条日志的日期，是空白的。内容也写得杂乱无章，像是记录者在极度混乱的状态下敲打出来的。
**【日志条目：06】** *……不是岩石……不是能量……是……一个整体……我们都在里面……它在我们所有人脑子里……它在问问题……我是谁？……你又是谁？……莉娜是对的……它在痛苦……它在孤独……它想……连接……不，是……融合……我的天……它……它在我的身体里……水晶……好美……我看到……看到了……地心……那颗心脏……它在为我而……跳……*
日志，到这里，戛然而止。
零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最后一行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能想象得到，这位陈博士，在敲下最后一个字后，身体开始石化，脸上露出那种混杂着狂热与迷茫的表情，最终，变成了一座永远拥抱着这份恐怖真理的雕像。
“嗡——”
就在这时，那股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的、低沉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猛然增强了数倍！
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成了一种清晰可闻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低语。
无数个声音，男女老少，说着不同的语言，却又诡异地汇合成同一个声调，在他们耳边，在他们脑中，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那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穿透灵魂的威严和一种……孩童般的、纯粹的好奇。它一遍又一遍地叩问着，仿佛不得到答案，就绝不罢休。
灰鸦闷哼一声，伸手捂住了耳朵，但毫无作用。那声音是直接在意识中响起的。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
零的情况更糟。因为那声音，似乎主要是在……问他。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个被反复敲打的空罐子，即将被这无穷无尽的问询震得粉碎。我是谁？我是零？还是暴君？我是人类？还是怪物？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股庞大的意志彻底淹没时，暴君的倒影，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凭空出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嘲讽或诱导，只是冷冷地，面对着那股无形的、叩问的意志。
然后，他借用零的嘴，用一种同样不含情感的、如同宣告般的意志，做出了回答。
“我们……”
零听到自己的声音，以一种陌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调，在这片深渊中响起。
“……是回家。”
喜欢零号档案：进化失控by智源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零号档案：进化失控by智源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