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号在继续下潜。
或者说,是在继续“坠落”。
自从那次赌上一切的跃迁之后,这艘孤舟就仿佛脱离了所有已知的物理框架,进入了一片终极的静谧。这里没有水流的阻力,没有压强的概念,甚至连光,似乎都在这里迷失了方向。舰桥内的灯光,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浓雾包裹着,光线所及,不过三五米,再远一些,便被那深邃得令人心悸的“静”所吞噬。
那是一种饱胀的、充满了内容的静。仿佛宇宙在爆炸之前,所有物质与能量都被压缩在同一个奇点里的那种……寂静。
墨菲瘫在导航椅上,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他的大脑,那台曾经能与“神盾”系统对弈的超级生物计算机,在刚才那0.07秒的跃迁里,被强行塞进了一整个宇宙文明的遗言,然后又被粗暴地格式化。此刻,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自己干涸的思维里,有无数细碎的数据残渣在噼啪作响,如同余烬。
灰鸦的手还搭在零的座椅靠背上,掌心因为用力而留下几道深深的压痕。她没有去看窗外那不可名状的景象,她的视线,她的整个世界,都牢牢地锁定在零的背影上。她能感觉到,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压抑。压抑着某种……从他身体里奔涌而出的、与窗外那个“源点”遥相呼-应的……东西。
鹰眼依然站在观察窗前,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由水晶齿轮和死亡星系构成的……“神”。他的大脑,正用他毕生所学的一切军事理论、战略思想、物理常识,去尝试理解、解构眼前之物。然而,他得到的每一个结论,都在下一瞬间被彻底推翻。他的理性,像一台试图计算出圆周率最后一-位的古老计算机,正在疯狂地自我消耗,濒临烧毁。
“我们……到了。”墨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罗盘……罗盘稳定了。它指向了……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那颤抖的手指,望向了那片终极的静谧。
就在这时,那“呢喃”,开始了。
它不是声音。声音需要介质,需要振动,需要一个能被感知的频率。而这“呢喃”,它什么都不需要。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们每个人的颅腔里……绽放。
对墨菲来说,那是一场数据的雪崩。是无数条相互矛盾的公理,无数个无解的方程,无数段指向虚无的源代码,在他的思维宫殿里疯狂地自我复制、自我覆盖。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逻辑体系,瞬间被冲刷得千疮百孔。他痛苦地抱住了头,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被另一种更底层的、充满了“错误”的逻辑所……污染。
对灰鸦来说,那是一段被无限拉长的、死亡的瞬间。是她在废土上每一次扣下扳机后,子弹出膛的尖啸;是弹头撕裂血肉的闷响;是目标倒地前,那双眼睛里最后的、混杂着惊愕与怨毒的光。这些被她用冷酷的专业主义尘封起来的、属于“乌鸦”的罪孽,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她的记忆深处挖了出来,强行在她的感官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而对于零,这场精神风暴,反而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听到了吗,容器?】克洛诺斯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嘲讽,在他意识深处响起,【这是‘创世’的噪音。是‘存在’被写入世界这张空白磁盘时,读写磁头留下的……原始回响。对我们来说,这是圣歌。但对那些可悲的、单一逻辑的碳基生物而言……这是足以让他们大脑沸腾的……毒药。】
零的金色右眼,正飞速地闪烁着。他能“看”到,那些无形的呢喃,正如同亿万条纤细的、带着病毒的探针,试图钻进每一个船员的意识防火墙。他自己的防火墙,因为与克洛诺斯的融合,因为体内那部分属于“源点”的同源力量,而对这种“噪音”有着天然的抗性。他能过滤掉大部分的污染,只接收到最纯粹的信息——那是混乱,是熵增,是宇宙在热寂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但他能抵抗,不代表别人也能。
第一个崩溃的,是鹰眼。
那个意志如钢铁、信念如磐石的前联盟将军,那个即便是在信仰崩塌、沦为弃子之后,依然能保持着最后尊严的男人,在听到这阵“呢喃”的瞬间,他那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精神世界,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他听到的,不是数据,也不是回响。
他听到的,是声音。无数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将军……坐标……我们拿下了……请求……下一步……指示……”一个年轻的、带着兴奋与喘息的声音,在他的左耳边响起。那是普拉托,他最忠诚的卫队长,在攻下风语者山谷外围防线时,向他发出的最后一次报告。
“开火。”鹰眼听到自己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在脑海中回答,“目标,区域内所有单位。执行……【焦土协议】。”
“将军?”普拉托的声音,充满了惊愕与不解。
“执行命令。”
然后,是爆炸。是普拉托和他的整个小队,在友军的炮火覆盖下,被瞬间汽化的……尖叫。
那尖叫,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钻进了鹰眼的脊髓。
“鹰眼!”零的声音,试图将他从那段血色的记忆中拉出来,“稳住!那是精神攻击!”
但已经晚了。那道裂痕,在“源点”的呢喃下,被无限地放大。
“报告将军!第七师……第七师出现叛乱!科尔文……科尔文他……”
“利维坦主炮充能完毕!随时可以……净化那些……叛徒……”
“秩序……必须被维护……”
“净化……所有……变量……”
无数个声音,无数张面孔,无数段他亲手签发的、将成千上万的士兵送入绞肉机的命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秩序”和“忠诚”构筑了一生的堤坝。
他的世界,崩塌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秩序”而战,为人类的“存续”而战。他将自己视为一把冰冷的、精准的、为了更崇高目标而必须存在的……手术刀。每一次牺牲,每一次屠杀,都是为了切除文明身上的“癌变”。
但此刻,在那来自世界源头的、最纯粹的“呢喃”面前,他那套引以为傲的逻辑,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什么秩序?什么文明?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失控的程序,为了维护自身的“稳定”,而对它无法理解的“进化”,进行的一次又一次的……格式化。
而他,鹰眼,不过是这台格式化机器上,最锋利、也最愚蠢的……刀片。
他所有的荣耀,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铁血与无情,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不……”鹰眼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的……虚无。
“不……是这样的……”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敬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圣殿卫队……第三联队……听我命令……”他的声音,空洞而机械,像是从一台老旧的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目标,前方……污染源……准备……净化……”
“鹰眼!”灰鸦厉声喝道,她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鹰眼的后心。在这艘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潜航舰里,一个发疯的、身经百战的将军,其威胁性,不亚于一次主炮走火。
但鹰眼对她的警告,毫无反应。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过墨菲,扫过灰鸦,最后,落在了零的身上。
“发现……最高优先级……异常变量……”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笑容,“代号……‘零’……”
“……清除……目标。”
话音未落,他闪电般地拔出了腰间那把象征着联盟最高指挥权的大口径配枪!
那不是一次攻击,那是一种……程序的执行。一个被写入骨髓的指令,在所有逻辑都被摧毁后,浮现出来的……最终备份。
“砰!”
枪声,没有响起。
灰鸦的手指,已经扣动了扳机。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的身影,更快!
零动了。
他没有去攻击鹰眼,也没有去格挡那把枪。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用一种看似缓慢、却精准得不可思议的动作,轻轻地,覆盖在了鹰眼那双……空洞的眼睛上。
那一瞬间,鹰眼那即将扣下扳机的手指,僵住了。
他感觉,有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东西,从零的手掌,涌入了他的大脑。
那不是安抚,也不是治疗。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定义”。
零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他没有说话,但他把一段信息,用最直接的方式,写入了鹰眼那片混乱的意识里。
【你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将军。】
【那些命令,那些士兵,那些罪孽……它们是真实的。但它们……也已经过去了。】
【你不是刀片。你也不是英雄。】
【你只是一个……幸存者。】
【和我们一样。】
【现在,你有一场新的战争要打。一场……为了‘赎罪’的战争。】
【你的敌人,不再是我。】
零的声音,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除了鹰眼意识里那些正在溃烂流脓的“过去”,然后又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在”,强行填补了进去。
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截肢手术。
鹰眼那紧绷得如同钢铁般的身体,缓缓地,软了下来。他手中的枪,“当啷”一声,掉在了冰冷的甲板上。
他没有昏过去,也没有恢复正常。
他只是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了一阵压抑了太久、也失去了太久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哭声。
那哭声,在“源点”永恒的呢喃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却又如此的……真实。
舰桥内,重新恢复了死寂。但这一次,死寂之中,多了一丝……人味儿。
零缓缓地收回手,身体晃了晃,被身后的灰鸦一把扶住。
“你……”灰鸦看着他那只黑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左眼,和那只金色的、仿佛能洞悉一切逻辑的右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没事。”零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只是……借用了一下‘他’的语法。”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哭泣的鹰眼,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个正在无意识地、散播着疯狂与绝望的“源点”。
“看来,在抵达终点之前……”
“我们得先学会,如何在‘神’的耳边……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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