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
瓯江的水是记仇的。
五十年前那场染红了滩涂的乱斗，至今还能在汛期的浊浪里看见细碎的血色。那时候青田部落国的图腾柱还立在鹤城最高的石台上，玄鸟雕刻的羽翼下，南田、黄坦的部落首领们最后一次叩拜——不是敬谢，是诀别。他们的兽皮裙摆扫过祭坛上未冷的血渍，身后跟着西坑、百丈漈、二源、周山的族人，背着陶瓮和谷种，朝着文成部落国的方向走去，脚步踩碎了清晨的薄雾，也踩碎了青田延续百年的疆域。
那是青田最狼狈的时刻。图腾柱下的议事篝火连续烧了三天三夜，鹤城的老首领用石斧劈开了案几上的龟甲，裂纹像蛛网一样爬满甲片，也爬满了他眼底的红血丝。部落里的巫祝捧着占卜用的兽骨，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茅草：“瓯江下游的水汽在散，上游的山魂在走。”话音刚落，东源部落传来消息，有族人背着干粮往温州湾的方向逃了；紧接着是海口，几艘独木舟趁着夜色顺流而下，船板上还沾着祯埠产的青瓷碎片——那是青田人最珍视的器物，如今成了逃亡路上的压舱石。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原本守着瓯江支流的温溪、贵岙、小舟山等小部落，本是永嘉联盟的附属，此刻成了青田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老首领派了三波使者，第一波带着鹤城最好的青铜剑，第二波扛着油竹产的上等苎麻，第三波则押着从章村缴获的俘虏——那是之前试图偷袭青田粮库的小部落成员。使者在温溪的渡口见到了那些小部落的首领，他们的兽皮上还沾着永嘉联盟内乱的血，眼神里满是不安。
“跟着青田，有瓯江的鱼，有祯埠的瓷，还有鹤城的庇护。”青田使者把青铜剑插在地上，剑刃反射的阳光晃了首领们的眼，“要是不跟，永嘉联盟的乱兵来了，我们可不会伸手。”
没人敢赌。温溪的首领先点了头，他看着渡口边自家部落的孩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粟饼；贵岙和小舟山的首领交换了个眼神，跟着跪了下去；吴坑、黄垟、万山的首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对着青田的方向低下了头。那天傍晚，瓯江的水面上飘着许多火把，从下游往上游走，像一串被风吹动的星子，那是这些小部落的族人，跟着青田使者往鹤城去。
可逃亡并没有停止。乱斗后的第三个月圆之夜，老首领站在鹤城的城墙上，看着远处山道上星星点点的火把——那是又一批要离开的青田人。他让巫祝数了数，留在部落里的人，还不到原来的三成。后来有人算了算，那场暴乱里，青田人外逃的比例，刚好是65.95%。这个数字像一根刺，扎在每一个留下的青田人心里。
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首领早已化作瓯江边的一抔土，可他定下的规矩，却一代代传了下来。如今的青田部落国，有三十二个部落，像三十二颗散落在瓯江两岸的珠子，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鹤城还是最大的部落，五百六十人守着最肥沃的土地；瓯南和油竹紧随其后，手里握着青田最主要的贸易通道；温溪镇的人最多，四百八十八张嘴巴，靠着瓯江的鱼和下游的贸易，活得比谁都滋润。
但最受重视的，还是当年从永嘉联盟收过来的那些小部落。吴坑的人擅长冶铁，青田就把最好的铁矿划给他们，还从鹤城派了最有经验的老工匠过去；贵岙的人会种茶，部落联盟就帮他们开辟了新的茶园，还让油竹的商人带着他们的茶，去和上游的部落做交易；小舟山的人熟悉山道，青田就让他们负责守卫北部的山口，给的粮食比其他部落多三成；黄垟和万山的人少，青田就把祯埠的瓷窑分了两座给他们，让他们靠着烧瓷过日子；就连人最少的汤垟和祯旺，部落联盟也没忘了，每年都会从海口调一批鱼干过去，帮他们熬过冬天。
“当年是我们求着他们来的，如今就得让他们觉得，留在青田，比去哪都好。”现任的青田首领常说这话，他是当年老首领的孙子，手臂上刻着玄鸟图腾，那是青田部落国的象征。每次议事，他都会先问吴坑的铁矿产量，再问贵岙的茶叶收成，最后才问鹤城的粮食储备。有人不解，说鹤城才是青田的根，不该把心思都放在这些“外来”的部落上。首领却摇了摇头，指着议事厅墙上挂着的瓯江地图：“青田的根，从来不是某一个部落，是这些愿意留下来的人。要是留不住他们，五十年前的事，说不定还会再发生。”
吴坑的铁匠阿石，是当年跟着首领来青田的人的儿子。他现在是青田最好的铁匠，能打出比鹤城老工匠更锋利的青铜剑。去年冬天，部落联盟要和北山部落做交易，需要一批新的农具，阿石带着吴坑的十几个铁匠，连熬了七个通宵，打出了一百多把锄头和镰刀。交易成了之后，首领亲自去了吴坑，给阿石送了一块刻着玄鸟的玉牌——那是青田部落国最高的荣誉。
“我爹当年说，跟着青田，能让我们吴坑的人有饭吃。”阿石摸着玉牌，眼里闪着光，“现在我知道，不止有饭吃，还能让我们吴坑的名字，被所有青田人记住。”
贵岙的茶女阿月，去年带着部落的茶叶去了瓯南。瓯南的商人把她们的茶卖到了文成部落国，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文成的丝绸。阿月用那些丝绸，给贵岙的姑娘们做了新裙子，还送给了鹤城首领的女儿一条。首领的女儿穿着丝绸裙子，在鹤城的广场上跳了一支舞，所有人都说，那是他们见过最美的裙子。
“我娘说，当年要是不跟青田，我们贵岙的茶，只能自己喝。”阿月坐在茶园里，手里摘着新抽的茶芽，“现在不一样了，全青田的人都喝我们的茶，连文成的人都知道贵岙的茶好。”
小舟山的猎手阿山，去年冬天在北部山口遇到了一群狼。那群狼要偷袭从祯埠往鹤城运瓷的队伍，阿山带着小舟山的猎手，和狼斗了整整一天，最后把狼赶跑了。运瓷的队伍里，有黄垟的烧瓷师傅，他看着阿山胳膊上的伤口，说要给阿山烧一个最好的瓷碗。后来那个瓷碗送来了，碗底刻着小舟山的山，还有一只正在奔跑的鹿——那是小舟山的图腾。
“我爷爷当年跟着青田，是为了让小舟山的人能平安过日子。”阿山捧着瓷碗，碗里盛着瓯江的水，“现在我守着山口，就是为了让所有青田人，都能平安过日子。”
如今的瓯江，早已没有了五十年前的血色。春天的时候，江面上会飘着许多桃花瓣，从上游的章村一直飘到下游的温溪；夏天的时候，孩子们会在江里游泳，笑声能传到对岸的油竹；秋天的时候，两岸的稻田金黄一片，鹤城的人会带着粮食，去给那些偏远的部落送；冬天的时候，各个部落会聚集在鹤城的广场上，围着篝火跳舞，喝着贵岙的茶，吃着海口的鱼干，说着这一年的收成。
只是偶尔，会有老人坐在瓯江边，看着下游的方向，嘴里念叨着南田、黄坦的名字。他们的孩子会问：“爷爷，那是哪里呀？”老人会摸了摸孩子的头，指着江水里的倒影：“那是我们青田曾经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们有更好的地方了。”
去年秋天，首领带着三十二个部落的首领，去了瓯江边的图腾柱下。玄鸟的羽翼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依旧锋利。首领点燃了篝火，三十二个部落的人围着篝火，唱起了青田的古老歌谣。歌声顺着瓯江飘远，飘到了温溪，飘到了吴坑，飘到了每一个青田人的心里。
“我们青田，从来不是靠土地大，是靠人多。”首领举着酒碗，对着篝火大声说，“五十年前，我们没散；五十年后，我们更不会散。”
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眼里都闪着光。远处的瓯江里，有几条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像一串碎掉的星子。那是五十年前的血，化作了现在的水，滋养着每一个留在青田的人。
有人说，那些外逃的青田人，说不定还在某个地方想着家乡。可留在青田的人知道，家乡从来不是一块固定的土地，是那些愿意留下来，愿意一起把日子过好的人。只要这些人还在，青田就永远不会散。
瓯江的水还在流，带着五十年的记忆，也带着青田的未来，一直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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