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氏团练的操演已持续月余。演武场上，呼喝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每日雷打不动地响起，那股初生牛犊般的悍勇之气确实日渐旺盛。百余名青壮在柏凌岳的厉声呵斥与柏凌峰的细致调教下，已能熟练操演几种简单的进退阵型，长矛突刺也颇有几分声势。
这日，天高云淡，难得的好天气。柏凌云心血来潮，决定亲自检阅团练成效，并组织一场小规模的对抗演练。他将百余人分为两队，一队由柏凌岳亲自率领，另一队则由近期表现出色、已被提拔为小队正的族弟柏凌锐指挥。双方以木棍包布代替真矛，以石灰粉包代替刀剑，进行攻防合练。
号令一下，演武场上顿时尘土飞扬。柏凌岳一如既往，身先士卒，吼声如雷，带着他那队人马发起猛烈冲锋，势头凶猛。柏凌锐则显得更为谨慎，指挥本队试图结阵防御，且战且退。
起初，柏凌岳队凭借一股锐气，确实占据了上风，几次冲散了柏凌锐的队形。然而，柏凌锐队很快展现出操练的成果，在后退中逐渐重新集结，利用人数优势，试图对冒进的柏凌岳进行包抄。演练渐趋激烈，双方子弟也都打出了火气，木棍挥舞间，虽包着布，却也砰砰作响，不时有人被“击伤”退出，或是被撒了一身石灰粉，显得狼狈不堪。
柏凌云与文履谦、柏凌峰等人站在场边高地处观看。文履谦微微颔首：“凌岳勇猛，锐不可当；凌锐谨慎，颇知变通。一月有余，能有此成效，实属不易。”
柏凌云却眉头微蹙，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场中混战的青年们，缓缓摇头：“履谦，你只看到了表象。你看，凌岳虽勇，然其攻势，全凭个人血勇带动，一旦遇挫，队形易散。凌锐虽知变通，然兵器简陋，防御时难以有效格挡，进攻时缺乏致命一击之力。若无凌岳这般勇将带头，这般阵仗，遇上真正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敌人，哪怕是一小股悍匪，恐怕也是败多胜少。”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场中异变陡生。柏凌岳冲得太猛，与后续队伍略微脱节，柏凌锐看准机会，指挥两侧子弟猛地合围，数根木棍同时朝着柏凌岳身上招呼。柏凌岳虽奋力格挡，击退几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身上接连被戳中好几下，白色的石灰粉印迹在他深色衣衫上格外醒目。按规则，他已“阵亡”。
主将“战死”，他那一队的攻势顿时一滞，陷入混乱。柏凌锐趁机指挥队伍反扑，很快便将失去指挥的“敌军”分割击溃。
演练结束。柏凌岳虽然“战败”，却毫不在意，反而抹着脸上的汗和石灰粉，哈哈大笑，拍着柏凌锐的肩膀：“好小子！有点意思！下次可没这么便宜了！”他享受的是这种冲杀的过程。
但柏凌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他走下高台，来到场中。子弟们身上沾满尘土和石灰，不少人气喘吁吁，虽然精神亢奋，但柏凌云看到的更多是疲惫和装备简陋带来的无力感。木棍终究不是长矛，布包更不是刀锋。
“看到了吗？”柏凌云的声音不高，却让兴奋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若无严明纪律与协同，勇猛易成鲁莽；若无精良器械，血勇难敌坚甲利刃。今日若是实战，凌岳或许已重伤，尔等之中，又会有几人倒下？”
子弟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兴奋褪去，多了几分沉思和后怕。
柏凌岳也收敛了笑容，挠头道：“大哥，若是能有几杆洋枪，哪怕只是老式的火铳，方才我远远就能撂倒他们几个，岂会陷入重围？”
这话说到了柏凌云的心坎上，也说出了许多子弟的心声。他们对洋枪火炮的威力，多有耳闻，甚至心怀畏惧与向往。
检阅结束后，柏凌云回到书房，立即召来了文履谦和负责账目的三叔柏守谦。
文履谦先将一叠账目放在书桌上，面色凝重：“家主，团练至今，各项开销甚巨。人员饷银、每日饮食、衣物鞋履、器械购置修补、医药杂费…林林总总，每月耗银已近千两。这尚且是在未能配备洋枪，仅以冷兵器操练的情况下。”
柏守谦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满：“凌云呐！不是三叔我说你，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这才一百多人，每月就要上千两！咱家田亩铺面的进项，眼看就要填进去了！若是再买洋枪？那玩意儿我可是打听过，一杆好的洋枪要几十甚至上百两银子，子弹火药更是烧钱的玩意！这…这如何使得？”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拍桌子：“再者说，私藏刀枪也就罢了，这大批购置洋枪，若是被官府知晓，扣上个‘图谋不轨’的帽子，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咱们柏家积攒这点家业不容易，可不能这么胡闹啊！”
柏凌云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知道三叔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戳在实处。资金和风险，是横亘在团练壮大之路上的两座大山。
“三叔的顾虑，句句在理，都是当家人的金玉之言。”柏凌云缓缓开口，先给了柏守谦一个台阶，语气却不容置疑，“可方才演练，您也亲眼见了。木棍包布，戳在身上只是个白印子，可要是真刀真枪，凌岳身上就得添几个血窟窿。咱们柏家的儿郎，不能拿血肉之躯去填别人的刀口。”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世故：“至于官府…如今北地糜烂，朝廷焦头烂额，南方这些督抚，哪个不在偷偷扩充实力的？咱们只要不把‘反’字写在脸上，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弄几条枪，官府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定…”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咱们花的银子，最后还能流进某位大人物的私囊里，他赚了钱，咱们保了命，两全其美。”
柏守谦张了张嘴，还想反驳，柏凌云却抬手止住了他：“银钱之事，我会再想办法。我名下尚有部分产业，可抵押或变卖。族中公账，先紧着团练开销。三叔，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望您以家族长远计。”
柏守谦见柏凌云态度坚决，知道难以改变，只得唉声叹气地嘟囔着“败家”、“冒险”，却也无可奈何地退到一边，心中盘算着如何尽量卡紧支出。
柏凌云看向一直沉默的文履谦：“履谦，购置洋枪，内地渠道风险极高，价昂且质劣。你可有良策？”
文履谦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家主，内地渠道确如您所言，弊端丛生。学生近日反复思量，或有一策，风险虽亦有，却可能是一条明路。”
“讲。”
“南方，广州。”文履谦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广州乃天朝最大通商口岸，华洋杂处，商贾云集。洋行林立，军火贸易虽为朝廷明令禁止，然私下里…却是暗流涌动，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是西洋最新式的连珠快枪，还是南洋仿制的便宜货，皆有门路可寻。且远离中原是非之地，官府管控，较之内地，反而…别有洞天。”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学生曾阅报纸，闻听广州一带，颇有些地下渠道，专做此等生意，甚至与某些水师军官、地方豪强皆有牵连，形成网络。若能打通此关节，不仅可解眼下枪械之困，日后或可成为一条稳定的输入通道。”
柏凌云的目光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看到了灯塔。广州！这个名字瞬间击中了他的心扉。他早已将南下作为长远战略，文履谦此言，不仅解决了军火问题，更与他心中的蓝图不谋而合！
“广州…”柏凌云喃喃自语，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最终重重地点在岭南之地，“不错！唯有此地，方有可能！风险虽大，却值得一搏！”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文履谦：“履谦，此事至关重大，非心腹之人不可托付。我欲派你亲自南下广州一趟，携带重金，试探门路，务必谨慎小心，寻找到可靠渠道。可能胜任？”
文履谦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肩上重担，郑重拱手：“蒙家主信任，履谦万死不辞！必当竭尽全力，寻得门路！”
“好！”柏凌云一拍桌案，决心已下，“你即刻准备，挑选两名精明可靠的家丁随行。所需银两，我会让三叔支给你。记住，安全第一，事若不谐，速归再从长计议。”
“学生明白！”
文履谦领命而去。柏守谦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一脸决然的柏凌云，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摇着头去筹措银两了。
书房内安静下来。柏凌云再次走到窗前，望向南方。秋意已深，庭院中落叶纷飞。
银械之困，如同一道枷锁，束缚着他扩张力量的脚步。而文履谦的南下，则是打破这道枷锁的第一锤。成败与否，关乎的已不仅仅是几十杆洋枪，更关乎他那个深藏于心的、惊世骇俗的南方战略的可行性。
前路艰险，但第一步，必须迈出。
（第三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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