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枢密风云,猜忌渐生
皇佑五年(1053)的汴京,春意正浓。狄青升任枢密使的消息传来,整座京城都沸腾了。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个以军功从行伍士卒晋身执政的武将。
赴任那日,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争相一睹这位传奇将军的风采。更令人动容的是,街边的孩童们竟用朱砂在脸上描画刺青,模仿他们心中的英雄。
“看啊!那就是面涅将军!”
“昆仑关掷钱卜吉,归仁铺焚册示仁的狄青公!”
欢呼声此起彼伏。狄青端坐马上,依旧戴着那副熟悉的铜面具,只是今日在阳光下,面具边缘露出几缕早生的华发。
枢密院门前,文官们列队相迎。为首的宰相文彦博面带微笑,眼神中却带着审视。当他看见狄青脸上若隐若现的刺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狄枢密,”文彦博执手为礼,“从此同朝为臣,还望同心协力。”
狄青躬身还礼:“青一介武夫,蒙圣上错爱,还望文相多多指教。”
这番对答得体,但在场的官员们都听出了其中的疏离。
当夜,狄府设宴庆贺。来客散去后,狄青独自在庭院中缓步行走。月光如水,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
妻子魏氏提着灯笼出来,轻声问道:“官人为何每夜都要在院中行走五十圈?”
狄青停下脚步,望着天边明月:“昔为卒长,今步枢庭,敢忘本耶?这五十步,让我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他指着青石板路上已被磨得光滑的足迹:“第一步,记得汾州西河的贫寒;第十步,记得汴京军营的轻蔑;第三十步,记得西北边关的风雪;第五十步,记得岭南百姓的苦难。”
魏氏轻叹一声,为他披上外袍。
次日清晨,狄青第一次以枢密使的身份步入都堂。他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在文彦博下首,面前的案几上已经堆满了文书。
“狄枢密,”文彦博笑容可掬,“这些是积压的军务,还劳尽快处理。”
狄青翻开第一本奏折,是关于河北驻军粮草调配的。他仔细阅读后,提笔批注:“查庆历三年河北秋收丰稔,各州常平仓存粮充足。可先从真定、大名二府调拨,待夏税收齐后再行补充”。
文彦博接过批阅后的奏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想狄枢密对各州仓储如此熟悉。”
“为将者,不知粮草分布,如同盲人骑马。”狄青平静回答。
然而,这种专业能力并未为他赢得尊重,反而引起了更深的猜忌。
数月后,欧阳修连上三道《论狄青札子》。其中最为致命的一句写道:“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掌枢密,如以阴御阴,恐生不测之变。”
这道奏疏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更让人不安的是,不久后京城开始流传一句谶语:“将军面涅,天下易帜。”
一日退朝后,仁宗特意留下狄青。
“狄爱卿,”皇帝语气温和,“近来朝中颇多议论,爱卿可有所闻?”
狄青跪奏:“臣蒙陛下不次拔擢,常怀战兢。若陛下觉得臣不宜居此位,臣愿即刻请辞。”
仁宗沉吟片刻:“爱卿多虑了。只是...外面那些传言...”
“臣脸上的刺字,是陛下所赐,臣不敢以为耻,亦不敢以为荣。若陛下觉得碍眼,臣愿终生佩戴面具。”
这番回答让仁宗无言以对。
然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这年秋天,狄府发生了一件怪事。养了多年的看门老犬,额头上忽然长出两个硬块,形似犄角。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京城。
“狄家畜异,主刀兵!”
“这是天兆,狄青要反!”
流言越传越盛。某日,文彦博竟然亲自带着太医来到狄府。
“听闻狄枢密府上犬生异相,”文彦博笑容可掬,“特请太医来看看,莫不是染了什么疫病?”
狄青面色平静,亲自引路到犬舍。那只老犬安静地趴在那里,额上的硬块确实形似犄角。
太医仔细检查后,回禀道:“此乃年老生骨疣,并非什么异相。”
文彦博讪讪告退。待他们离去后,老仆狄福愤愤不平:“这些人分明是来找茬的!”
狄青抚摸着老犬,苦笑一声:“昔在西北战场,求一犬守夜不可得;今居庙堂,畜角亦成罪。”
是夜,他独自在书房对烛独坐。案上摊开着范仲淹生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位极人臣,当知进退。功高震主,古之常理。”
他取出那个珍藏的锦囊,百枚铜钱叮当作响。这声音让他想起昆仑关的月夜,想起那些与他同生共死的将士。
“将军何不辞官归隐?”魏氏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狄青摇头:“此时请辞,反显得心虚。我狄青行事光明磊落,何惧流言蜚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不久后,又有一件事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年冬天,狄青旧伤复发,在家中休养。按照惯例,枢密使患病,太医院应该派医官诊治。然而前来的医官却在诊脉后,开了一剂安神药。
“枢密大人这是心神不宁之症,”医官眼神闪烁,“服了这药便可安睡。”
狄青接过药方,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这方子里有曼陀罗,服之确实可以安睡——长睡不醒。”
他当即将药方掷在地上:“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狄青在战场上八次中箭都不曾怕过,还会怕这些鬼蜮伎俩吗?”
医官仓皇离去。狄福拾起药方,双手颤抖:“他们...他们这是要...”
“不必多说。”狄青摆手,“取我的铠甲来。”
月光下,他抚摸着那副陪伴他半生的鱼鳞铠,铠甲上的痕迹记录着每一次生死搏杀。胸前的护心镜上,还嵌着母亲当年缝进衣内的那片祖传铠片。
“福伯,你还记得保安军之战吗?”
“老奴记得。那夜将军戴铜面具冲锋,五百死士生还者不足百人。”
“是啊...”狄青长叹,“那些将士,可曾问过我的出身?可曾在乎我脸上的刺字?”
他站起身,望着院中那五十步足迹,忽然朗声大笑:
“庙堂之上,竟比战场更加凶险!”
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带着几分悲凉,几分不屑。
次日清晨,狄青照常上朝。铜面具下的目光依然坚定,步伐依然沉稳。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腰间多佩了一把剑——那是韩老卒临终前所赠的唐刀。
当文彦博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时,狄青坦然相对。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远在汾州西河的狄家村里,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乡里的孩子们还在听里正讲述狄青的故事,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正在汴京经历着比战场更加艰难的考验。
“面涅非辱,乃天赐印记。”
这句话,如今在汴京的朝堂上,正在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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