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陵星陨:千古风流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六十六岁的苏轼乘船沿运河抵达金陵。这个他曾多次咏叹的城市,此刻以秦淮烟雨迎接这位饱经沧桑的游子。米芾闻讯驾小舟追至江心,见苏轼正倚舷烹茶,身旁堆着儋州带回的椰壳茶具。两人相视大笑,米芾跃上船头高呼:“坡公不死!”
真州瘴毒与金陵重逢。
这场重逢来得殊为不易。四月间在真州(今仪征),苏轼因暑热饮冷水致瘴毒发作。夜卧舫中,见月影如金环坠江,自觉大限将至,提笔写就《与米元章书》: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信未写完已昏厥,纸稿飘落江中,恰被巡夜渔郎捞起——后世书家皆谓此帖笔触恍惚,有神返太虚之象。
在金陵休养期间,他仍每日校订《东坡易传》。某夜梦见王弗临窗梳妆,惊醒见床头药盏映月,恍然吟出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惊。米芾次日来访,见他以指画腹校勘书稿,戏问:腹中书可曾改定?苏轼拍腹笑答:此中初稿永无定本。
六月二十三,二人同游金山寺。主持奉出李公麟所绘东坡像,画中人身披渔蓑坐磬石,眉目间犹带惠州烟霞。苏轼提笔在画侧题诗,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句出,米芾忽然按住他的手腕:公诗太萧瑟!苏轼从容续完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掷笔对江心白鸥笑道:此乃得大自在。
其实这三处贬所,正对应他生命的三次涅盘:黄州淬炼出《赤壁赋》的哲思,惠州结晶为日啖荔枝的旷达,儋州升华至兹游奇绝的超越。当晚在妙高台赏月,他见江涛涌月如碎银,忽然说起元丰七年在此与王安石酬唱往事:当日荆公谓我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今方知他在说他自己。
常州最后的夏天。
七月抵常州,借住孙氏宅藤花旧馆。酷暑中他仍坚持完成《书传》定本,某日校至《禹贡》三江既入章,忆起四十年前与苏辙在汴京论地理,竟唤着子由的小名掷笔痛哭。七月十二起病情转剧,夜间常要家人抬榻院中,说要接些天地清气。
最动人的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他强撑病体为常州学子讲《尚书》。说到天秩有礼时,忽然取下儋黎所赠吉贝布巾:此物经纬,犹天地法则。当晚高烧呓语,断续吟诵黄州旧句长江绕郭知鱼美,忽又笑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仿佛在梦中重历平生山水。
着力即差的终极智慧。
七月二十八日晨,他感知大限将至,唤三子至榻前。阳光透过窗棂照见空中浮尘,他平静嘱咐:吾生无恶,死必不坠。这话与三十年前在黄州对参寥和尚说的葬我须纵身江河一脉相承,都是对生命本质的通透认知。
僧友维琳方丈在耳畔大声提醒:端明勿忘西方!苏轼微微摇头: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稍停后,更清晰地吐出最后的人生体悟:着力即差。——刻意追求便落了下乘。这四字如他毕生创作的提炼:作文忌刻意雕琢,为政忌强作妄为,修行忌住相执着。言毕溘然长逝,窗外忽起清风,案头《易传》手稿哗哗翻动,恰停在《系辞》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千古风流的回响。
噩耗传至许昌,苏辙设灵哭祭,见兄临终前寄到的歙砚上刻着新铭:以此赠君,如我白发。远在宜州的黄庭坚悬东坡像于中堂,每食必祭;汴京民众在相国寺设衣冠冢,葬的是他题过诗的旧氅。最奇的是儋州姜唐佐,梦见先生踏浪而来,醒见案头砚中浮现兹游奇绝四字水纹。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苏轼逝后七十七日,米芾在润州江边焚化平生所藏东坡尺牍,灰烬中竟有舍利状结晶。而真正的不朽存在于更广阔的空间:当他题过西湖天下景的孤山梅花再度绽放,当海南学子在载酒堂传出新的书声,当每个中秋人们举杯吟诵明月几时有,这位千古风流人物便一次次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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