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萝斋内的死寂，并未因太后遣人带来的那点微妙波澜而被打破，反而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片刻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心头发慌。炭盆里的银霜炭依旧尽职地散发着热量，却丝毫驱不散那自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萧绝倚在窗边，身影在昏暗中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在偶尔掠过窗棂的、远处宫灯摇曳的光影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静的光芒。
太后派人前来，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次试探，一次权衡利弊后的下注。她透露出的信息有限，但指向明确——她对贤亲王并非全然信任，甚至可能掌握了一些不利于贤亲王的证据或把柄，而自己这个“残废”却拥有正统名分的世子，在她眼中，或许成了一枚可以用来制衡、甚至翻转局面的棋子。至于想见晓晓，恐怕既有几分真心想沾沾“福星”喜气的念头，更多的，恐怕还是想将那个如今在民间声望渐起、又明显是自己软肋的孩子，牢牢控在手中，以确保自己能绝对掌控这枚棋子。
“想拿晓晓作质……”萧绝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枚粗糙的“福福结”，一股凛冽的杀意自心底升腾，又被他强行压下。眼下，还不是与太后摊牌或是撕破脸的时候。他需要借助太后这股力量，至少，需要她暂时牵制住贤亲王的一部分注意力。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两件事：第一，皇帝的真实状况，究竟是病入膏肓，还是中了暗算？若是后者，是何毒物，有无解救之法？这直接关系到后续所有计划的根基。第二，贤亲王与三皇子之间，那看似稳固的同盟，究竟有多牢固？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可以利用的裂痕？
就在他心念电转，苦苦思索破局之策时，宫苑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与低语声，似乎有新的“访客”到了。很快，那名负责“伺候”的小太监之一，低眉顺眼地进来禀报：“世子爷，贤亲王殿下听闻世子腿疾未愈，特赐下宫中秘制‘舒筋活血膏’与‘百年老山参汤’，命太医前来为世子诊视、用药。”
来了！萧绝眸光一凛。贤亲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自出手试探了么？还是说，这所谓的“诊视”与“赐药”，本身就是一种更为直接的、清除潜在威胁的手段？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扯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与感激的笑容：“有劳王爷挂心，臣感激不尽。请太医进来吧。”
片刻后，一名身着太医官袍、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几分倨傲与审视的中年男子，在一名捧着药箱和食盒的小太监陪同下，走了进来。此人姓吴，正是贤亲王新近提拔上来的心腹太医之一，据说颇通一些疑难杂症，尤其擅长……用毒。
“下官吴明，参见世子爷。”吴太医草草行了一礼，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毫不客气地在萧绝身上扫视，尤其是在他那双掩于衣袍下的腿上停留良久，“听闻世子爷腿伤沉疴，如今入宫侍疾，王爷心系世子安康，特命下官前来，一是为世子请脉，查看伤势恢复情况，二来，奉上王爷亲赐的参汤与药膏，助世子早日康复。”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语气中的敷衍与隐隐的不屑，却昭然若揭。
“吴太医辛苦。”萧绝淡淡回应，并未计较他的失礼，顺从地伸出手腕。
吴太医三根手指搭上萧绝的腕脉，凝神感知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脉象……沉涩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枯木逢春般的微弱生机？与他预想中那应该更加虚弱、甚至带着死气的脉象截然不同！难道这残废的腿，真的在好转？他心中惊疑不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收回手，道：“世子爷脉象虚浮，气血两亏，乃久病卧床、元气大伤之兆。仍需静养，切忌劳顿。”他绝口不提那丝微弱的生机，反而将情况说得更为严重。
接着，他示意小太监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参味的汤药，以及一罐色泽乌黑、气味辛辣刺鼻的药膏。
“这参汤乃是用百年老山参，辅以数味益气补血的珍稀药材，由太医院精心熬制而成，最是滋补元气。”吴太医指着那碗汤药，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请世子趁热服用。至于这药膏，是宫中秘方所制‘舒筋活血膏’，对于陈年旧伤、经络淤堵有奇效，下官可亲自为世子涂抹于腿部穴位，以助药力渗透。”
亲自涂抹？萧绝心中警铃大作。那碗参汤，他尚可借口稍凉再饮，想办法处理掉。但这药膏要直接接触皮肤，由这位明显不怀好意的太医亲手涂抹……其凶险程度，倍增不止！
他脑中飞速运转，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犹豫与为难：“吴太医医术精湛，本王自是信得过。只是……本王这腿伤，多年来经由内子云氏以独特手法针灸药浴调理，已渐成体系，贸然使用外力药膏，恐药性冲突，反而不美。这参汤，本王稍后便饮。至于这药膏……不如暂且留下，待本王斟酌之后，再行使用？”
吴太医脸色微微一沉，语气强硬了几分：“世子爷，王爷一番美意，更是担忧世子身体，这才特赐宫中秘药。此膏乃太医院不传之秘，药性温和，绝不会与世子妃的方子冲突。还是让下官为世子用药吧，也好让王爷安心。”说着，他竟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拿那罐药膏，大有强行用药的架势。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萧绝身边的那名护卫眼神一厉，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悄然按向了腰间暗藏的短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宫苑门口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之前来过的太后身边那位老嬷嬷，去而复返！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眼神沉静的内侍。
老嬷嬷目光如电，先是在那碗参汤和药膏上扫过，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吴太医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吴太医，好大的威风啊。太后娘娘刚吩咐老奴来看看世子歇得可好，便撞见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世子‘诊治’？”
吴太医显然没料到太后的人会去而复返，而且来得如此之巧，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强自镇定道：“嬷嬷言重了，下官……下官只是奉贤亲王之命，前来为世子诊视、赐药。”
“哦？贤亲王殿下真是仁厚。”老嬷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走上前，竟直接端起了那碗参汤，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点药膏，搓揉了几下，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这参汤，火候过了，参味虽浓，却隐含一丝不该有的焦苦之气。这药膏嘛……气味辛辣刺鼻，怕是用了些虎狼之药，世子爷如今身体虚弱，如何承受得起这般猛烈的药性？吴太医，你身为太医，难道不知‘虚不受补’、‘用药如用兵’的道理？还是说……你另有所图？！”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向吴太医！他浑身一颤，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张口结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这老嬷嬷竟然如此精通药理！竟能一眼（一闻）看穿这参汤与药膏中的猫腻！那参汤里，确实被他加入了极微量的、能缓慢侵蚀心脉、令人看似“虚不受补”而衰竭的药物；而那药膏中，更是混合了能刺激旧伤、引发剧痛甚至痉挛的虎狼之药，目的就是让萧绝当众出丑，甚至“意外”伤重！
“嬷嬷……下官……下官绝无此意！定是……定是熬药的奴才不小心……”吴太医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不小心？”老嬷嬷冷哼一声，将药碗重重放回食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看来太医院的规矩，是越发松懈了。此事，老奴定会如实禀报太后娘娘！至于这些‘赏赐’……”她目光扫过那食盒和药膏，对身后两名内侍吩咐道，“暂且收起来，待查明原委再说！吴太医，你也请回吧，好好想想，该如何向贤亲王殿下，以及太后娘娘解释今日之事！”
那两名内侍立刻上前，不容分说地将食盒与药膏收走。吴太医面如死灰，知道今日之事已然败露，再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躬身退了出去，背影狼狈不堪。
宫苑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老嬷嬷转过身，看向依旧稳坐椅中、面色平静无波的萧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这位世子爷，比她想象的要沉得住气，也……更聪明。
“世子爷受惊了。”老嬷嬷语气缓和了些许，“宫中人多手杂，难免有些宵小之辈，行事不周。太后娘娘让老奴带句话给世子：陛下龙体为重，有些事，急不得，也……乱不得。世子是明白人，当知如何自处。”
这话，已是近乎明示的结盟与提醒了。太后在告诉他，皇帝的情况可能很糟，但贤亲王想趁机作乱，她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她需要他稳住，需要他这颗棋子，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萧绝起身，虽依旧需要木杖支撑，但脊背挺得笔直，向老嬷嬷郑重一礼：“多谢嬷嬷，多谢太后娘娘维护之恩。臣，明白。”
老嬷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人转身离去。
危机暂时解除。萧绝缓缓坐回椅中，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若非太后的人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他虽已暗中示意护卫准备动手，但在这深宫之内，一旦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贤亲王……已然迫不及待了。这次下毒未成，打草惊蛇，他接下来，只会用更激烈、更直接的手段。
而太后与贤亲王之间的矛盾，也因此事，被摆到了明面上。这对他而言，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因太后介入而带来的缓冲期，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那个吴太医，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还有皇帝的真实病情……
他目光再次投向养心殿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这盘棋，已经到了中盘搏杀最激烈的时刻，每一步，都关乎生死存亡。
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福福结”，仿佛能从中感受到远在宫外那座小院里，妻女传递而来的温暖与力量。
他不会倒在这里。为了她们，他必须赢下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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