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惑听玉簟秋将自身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将那杧慧大师推得高不可攀,心中纵有千般疑虑,万般不信,却也知晓再强行逼问下去,不过是徒增僵持,难有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面上挤出一丝略显生硬的歉意笑容,拱手道:
“如此说来倒是刘某孟浪唐突,错怪姑娘了。还望姑娘海涵。”
刘惑口中说着歉意,实则所有人都清楚,他还是不太相信玉簟秋所言,只不过碍于身份不好咄咄相逼而已。
玉簟秋见他不再继续追问,心中稍定,面上那副招牌的甜笑又自然了几分。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矜,声音也轻快起来。
“刘公子言重了,说‘错怪’二字却也谈不上。”
她微微扬起下巴,流露出一种属于花魁的傲气。
“非是本姑娘自夸,虽说这洛水之上画舫百艘,鳞次栉比,然则能比得上我这画舫的景致、姑娘的才情,以及这杯中物、盘中珍的当真是屈指可数。”
说到这儿,玉簟秋竟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动把这一话题继续下去。
“刘公子智计超群,不妨细想想,今日这洛水之上千帆竞渡,缘何您二位偏偏就撞上了我玉簟秋的船头?”
刘惑闻言心中疑惑更甚,他凝神细思这几日行止。
自那日不敬无故失踪,他寻找多日未果,然后他过了两日又自己突然出现,也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以后,两人虽仍结伴同行,但刘惑心中那股无名邪火始终未曾平息。眼见这小和尚一路行来,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刘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是以途中,他对这小和尚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间百般刁难,极尽刻薄之能事。
岂料这不敬不愧是佛门高足,涵养功夫炉火纯青。任凭刘惑如何冷嘲热讽、寻衅找茬,他皆能应对自若,如沐春风,甚至偶尔还能抽冷子回敬几句看似平和,实则字字诛心的佛偈禅语,噎得刘惑几欲拔剑相向,分出一个胜负高低,验证一下这小和尚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了长进。
好容易一路憋着闷气,于昨夜风尘仆仆抵达洛阳,已是深夜。寻了家南关码头旁的客栈匆匆安顿,刘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想个绝妙法子,狠狠整治这秃驴一番,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只是这法子一时之间,他也确实毫无头绪。方才所言带不敬来青楼是临时起意,倒也并非全然虚言。然而此刻经玉簟秋一点拨,刘惑悚然一惊。
自己究竟是何时、又因何生出了非要带不敬来逛青楼不可的念头?
莫非这看似随性的临时起意,也早在他人精妙算计之中?若是如此……此人又有何目的?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不敬。却见这小和尚此刻竟也眉头微锁,面现思索之色,仿佛想起了什么关窍,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念珠。
刘惑见他这般情状,心知他必有所悟,但此刻显然并非追问之机,便强压心中好奇,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玉簟秋,沉声问道:“姑娘此问,似有深意。还请明示。”
玉簟秋幽幽一叹,那叹息声中带着几分风尘女子特有的无奈与认命,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也低了几分。
“刘公子,您把我看得太高了。说到底,我玉簟秋不过是个跑江湖、卖笑艺的苦命女子罢了。一生颠沛流离,所求者何?不过是盼着有朝一日,寻个家世清白,说得过去的良人,跳出这火坑,安安稳稳度此残生罢了。”
她抬眼看向刘惑,眼神坦然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您说说,似我这般无根浮萍,蒲柳之姿,在这洛阳城深不见底的浑水里,面对上面压下来的命令我除了俯首听命,唯唯诺诺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去反抗?又拿什么去反抗?”
不等刘惑回答,她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便是昨日傍晚,天色将暮未暮,我正准备梳妆出船,迎候今晚的恩客,却忽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慈庵大家,要见我。”
刘惑目光一凝道:“慈庵?便是姑娘方才所言,掌管这洛水之上最多画舫的那位?”
玉簟秋缓缓点头,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敬畏与一丝忌惮。
“正是此人。关于她的背景根脚,小女子所知甚浅,只隐隐听闻她手眼通天,背景深不可测,在这藏龙卧虎的洛阳城里,亦是跺跺脚便能震动一方的人物。”
她目光扫过一旁静默不语的不敬,神色变得愈发复杂。
“况且……况且当年小女子为了赎得自由身,又为了能盘下这艘赖以栖身的画舫,正是走了慈庵大家的门路。其间欠下的人情债早已纠缠不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真论起来,小女子能安安稳稳地在这洛水上经营一艘画舫,便是因为我也算半个她的人。”
玉簟秋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
“如今她亲口传召,言明有事相商,刘公子,您说,我玉簟秋……能不去吗?敢不去吗?”
刘惑听闻玉簟秋这番剖白心迹,心中纵然疑窦未消,却也生出了几分对眼前这风尘女子处境的唏嘘与了然。
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顺着玉簟秋的话头追问下去。
“玉姑娘身不由己,刘某省得了。那么,昨夜慈庵大家传召姑娘相见,又究竟所为何事?还请姑娘明言昨夜详情。”
玉簟秋深吸一口气,她眼神飘向窗外洛水。
“昨夜我得了传召,哪敢有半分耽搁?立刻换了身素净些的衣裳,也顾不得梳妆,便匆匆乘了小舟,赶往慈庵大家那艘*从不轻易示人、隐于洛水深处的画舫。”
“那舫大得惊人,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深沉的静谧,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我被引至舫内最深处的雅阁,阁内焚着上好的沉香,烟气氤氲。隔着数重朦胧的珠帘与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只能隐约看到屏风后端坐着的模糊而雍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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