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
只余下细密的雨丝,如同被遗弃的珠帘,无声地垂挂在狼藉的戈伟纳尔海滩。
潮湿的泥土腥气、折断的棕榈叶的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占据了空气中属于气味的空间。
合金打造的囚笼,此刻像是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道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笼中的以撒·罗森伯格——或者说,曾经是他的那个存在——蜷缩着,庞大的身躯在有限的空间内显得尤为压抑。
覆盖着暗沉鳞甲的皮肤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创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此刻,它像一条在瘟疫中被遗弃的猎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
原本闪烁着凶戾光芒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黯淡。
只在眼底深处,偶尔闪过一丝不甘的火星。
伊兹凑近笼边。
她微微歪着头,凝视着笼中的怪物,那神情。
像极了某个醉心于解剖的医学生,在手术台前观察着一只被反复实验后,奄奄一息却仍旧保留着最后一丝挣扎本能的豚鼠。
目光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好奇。
以及一种平静的审视。
四周的喧嚣已然退去。
那些潮水般涌来看“热闹”的观众,早已被姗姗来迟的官方力量疏散。
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员——调查局的探员、本地警署的警员、以及几位面色凝重、行色匆匆,一看便知是来自某些特殊研究机构的学者——正有条不紊地拉起警戒线,勘察现场,收集在他们看来极具研究价值的样本和数据。
一些穿着便服,胸前挂着临时工作证的当地居民和商店雇员,则在更外围的区域,清理着被战斗波及的设施,试图尽快恢复这片旅游胜地的往日荣光。
我们的人,自然没有被“清场”。
伊米塔多公司的精英小队,作为这场骚乱的终结者,以无可辩驳的实力赢得了在场所有官方人员的尊重。
或者说,是敬畏。
没有人会愚蠢到去打扰一位刚刚徒手将一头凶暴怪物拆成零件的“超级英雄”观察她的“战利品”。
他们只是在远处低声交谈,时不时投来复杂的目光,目光中混杂着惊叹、忌惮,以及理所当然的……渴望。
我踱步上前,雨水打湿的沙滩在我特制的皮鞋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事情谈妥了。”
我的声音不高,
“罗森伯格家族的继承人——亚伯兰·罗森伯格,一个同样在《圣经》中能找到名字出处的小伙子。
他承诺会承担岛上的一切修缮费用,以及因此产生的舆论压力。
当然,是以支票和金钱的形式。
对于那些不幸受到波及的‘观众’,也会有丰厚的精神损失赔偿。”
伊兹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笼中的怪物,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各方面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是的。”
我停在她身侧,与她一同审视着笼中那团曾经不可一世的血肉,
“比起一个所谓的‘说法’,他们更在意维护各自的声誉,确保自身的齿轮能够不受干扰地继续运转。”
“哦?”
她终于侧过头,那双蓝色的眸子在雨后略显阴沉的天空下,如同两块未经雕琢的蓝宝石,泛着动人的光泽。
“景区希望尽快平息影响,好让那些揣着钞票的游客重新挤满沙滩和酒吧。
罗森伯格家族的根基深植于矿业、铁路和石油,这些都是硬邦邦的垄断生意,只要他们能迅速完成内部的权力交接,这场小小的‘意外’,不过是晚餐后的一段惊险谈资。
至于官方……”
我顿了顿,伊兹则接上了话。
“他们只需要这件事尽快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别让‘失职’的帽子影响到下一次选举的票仓,”
伊兹的目光重新投向笼子,声音平淡却透出洞悉的通透,
“只有输家才会追着要一个说法。”
这句话,宛如从我那些积满尘埃的手稿中飘出的一片羽毛,轻盈,却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我记得,那是我在旁观了某次欧洲王室因继承权引发的漫长诉讼后,在日记中随手写下的一句感慨。
在法庭上声嘶力竭、慷慨陈词的,往往是那些已经失去一切,只剩下“道理”可以依仗的人。
“一点没错。”
我从怀中取出一枚用蜡纸包裹的老式甘草糖,剥开,递给她。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那股独特的味道。
“而这一次,没有人会是输家。
那头怪物除了将以撒自己的豪宅闹了个底朝天,顺便结果了几位不幸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路人之外,并没有造成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广泛性破坏。
我们的客户,没有一个受到波及。”
“更贴切地说,”
伊兹的舌尖顶了顶腮帮,
“是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好戏,一场比百老汇最顶级的剧目还要刺激的现场直播。”
“正是如此。”
“编排得很不错。”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笼中的怪物身上,“看来,唯一的输家,就只有这个‘人’了?”
当那个“人”字从她口中吐出时。
笼中那原本萎靡不振的怪物,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愤怒的嘶吼,涎水从它那布满獠牙的口中滴落。
它的四肢在狭小的空间内躁动着,爪子刮擦着合金栏杆,发出刺耳的声响。
“以撒·罗森伯格,”
我陈述着这个既定事实,
“官方的讣告上会说,他在那头不明怪物的袭击中不幸遇难。
而实际上,他就被关在这个笼子里,活生生地。”
笼中的怪物因为我的话语而愈发狂暴。
它开始用那颗布满鳞片的头颅,一下下地撞击着笼门,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一头被困的公牛。
“汉娜,”
我侧过头,看向一直静立在我身后的女人,
“给他来一针镇静剂。剂量可以稍微大一些。”
“好的,西拉斯先生。”
汉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仿佛教堂唱诗班里最虔诚的女低音。
她此刻换上了一身洁白的护士服,着装异常严谨。
她从随身携带的银色手提箱中取出一支远超常规尺寸的金属注射。
针头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与其说是医疗器械,更像是一件为大型牲畜准备的屠宰工具。
她熟练地从另一个贴着复杂化学分子式标签的小瓶中抽取着一种黏稠的、泛着淡蓝色荧光的液体,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丝毫多余。
“剂量减少一些,”
我补充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笼中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上,
“别过量用药。
阿尔维斯那个家伙,除了脑子转得快些,可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习惯。”
汉娜抬起眼帘,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在我脸上一扫而过:
“和阿尔维斯博士无关,先生。
事实上,这是我个人的用药偏好。”
她顿了顿,似乎在重新评估剂量,然后那原本已经抽取了近乎满管的药液,被她巧妙地回推了一大半,只留下薄薄的一层,
“不过,既然您有要求……”
“很好,”
我微微颔首,
“我的目的是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在聆听真相的过程中,不至于因为过度狂躁而错过任何一个有趣的细节。”
“听起来,”
伊兹略微戏谑地评论,“有够恶趣味的。”
“原来如此,”
汉娜的声音则带着一种了然的敬佩,她将注射器妥帖地收好,
“不愧是西拉斯先生。”
汉娜走到笼边,那怪物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一阵威胁性的低吼,但汉娜的动作虽然轻柔却异常果断。
她隔着栏杆,精准地将针头刺入怪物颈部一块鳞甲相对稀疏的区域。
那怪物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鸣,随即整个身体猛地一颤,便软了下来,虽然依旧在低声咆哮,但那股子暴戾之气明显消退了不少。
我将视线重新投向笼中的以撒·罗森伯格。
此刻,他那庞大的身躯无力地倚靠在笼壁上,粗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些许呜咽。
我很确信,若非是镇静剂的效力,以及先前那番毫不留情的“物理说服”所造成的虚弱,他此刻大概率已经将这个特制的合金囚笼拆得七零八落了。
他的智力水平,或者说,那残存的属于人类的理性,大约已经无法支撑他进行复杂的逻辑分析和推断。
但吸收和理解一段不算太过曲折的事实全貌,应该还是足够的。
“你大可不必如此愤怒,以撒。”
我的声音平缓,透出一种刻意营造的、如同古老教堂中回荡的咏叹调般的韵律。
这是上个世纪前叶,我在一次横跨亚欧大陆的漫长旅途中,从一位同行的东方僧侣那里“借鉴”来的技巧。
那位苦行僧一路上的梵音吟唱,起初让我颇感不宁,如同无数细小的蚁虫在耳道中爬行。
但久而久之,那种持续的、带着奇特韵律的声波,却在不经意间渗入意识的缝隙,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催眠的感染力。
我猜想,这或许便是为何僧侣们都必须掌握诵经的奥秘——那种看似单调重复的声调,于不适之中强迫听者接受,其本身便蕴含着一种无法抵抗的说服力。
“我们从头至尾,都未曾对你说过一句假话,没有进行任何刻意的谎言与诓骗。
我告知你的途径,是完全真实的,甚至还做出了相应的警告,点明了其中的风险。”
笼中的野兽,或者说以撒,渐渐安静下来。
一部分自然是镇静剂开始在它那异变的生理系统中广泛弥散效力。
另一部分,则无疑是我的话语,既因形式,也因内容。
“事实上,”
我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悯,仿佛一位神父在回应临终者的忏悔,
“我们甚至凭空捏造了一些额外的‘副作用’,比如那所谓的十年一次的维持药剂,目的就是为了增加你选择这条道路的门槛,阻止你轻易踏入这片禁区。
然而,你依旧义无反顾,并且一条路走到了底你。
在过程中已经部分失控,甚至对无辜者造成了伤害的情况下,依然执迷不悟。
所以,你没有任何理由去怨恨旁人,以撒。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你自己那无法抑制的贪欲和侥念。”
它的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困惑、愤怒,以及绝望。
“汉娜——就是我身旁这位女士,当日对你所说的,至少在药剂的主要作用这一块,是完全真实的。”
我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那位姿容卓绝,散发着某种禁欲和专业气息的“护士”。
“这的确是中情局某项激进研究计划的副产品,它的确可以延长使用者大约一百年左右的寿命,甚至,也许会更久。
毕竟,那项最初的实验进行至今,也不过堪堪五十年,我们无法给出一个绝对精确的数字。
即便你现在是这副模样,”
我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的生理寿命,确实是被延长了。
如果不发生意外,在自然状态下,你至少还能再‘享受’一百年的时光,才会真正迎来生理机能的衰竭。”
汉娜已经将她的那个神秘的银色医疗箱重新扣好。
脸上露出一抹既有职业魅力,又带着一丝神秘意味的浅笑。
而伊兹,则和笼子里的野兽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
很显然,她也被吊了足够长时间的胃口,对于这其中的隐情,同样抱有浓厚的探知欲。
没有什么比揭开一个精心编织的谜团更让人愉悦的了,尤其是当这个谜团还牵扯到如此戏剧性的转变时。
“只不过,我们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一些甚至算不上是机密的细节,一些你只要花费些许时间和精力,去查阅一下那些解密的官方档案,就能轻易知晓的细节。
而那些被你,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恰恰就是你最终变成这副模样的……真正原因。”
笼中的以撒发出一声介于呜咽和咆哮之间的含混声响,那双眼睛里,闪着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渴望真相的光芒。
这一刻,雨彻底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苍白而微弱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恰好打在囚笼之上,将那狰狞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
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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