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先生。
恕我直言,您似乎应当更专注于自身的康健。
毕竟,我们都不希望看到一位前程似锦的国家栋梁,像那位可敬的亚瑟总统一般,过早地为他那辉煌的政治生涯画上句点,不是吗?”
切斯特·阿兰·亚瑟,第二十一任总统,上任时以精力充沛着称,却因肾脏相关的布赖特氏病英年早逝。
“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阿斯特竭力维持着镇定。
“是的,非常健康。”
西拉斯微微颔首,语气诚恳得近乎虚伪,
“就像历史上那些着名的悲剧人物,被命运的巨轮碾过的前夜,往往都对潜藏的危机浑然不觉。”
他从雕刻着繁复莨苕叶纹的红木长桌一侧起身,踱了几步,姿态放松。
仿佛一位大学教授,在课堂上进行着一场非正式的即兴演说。
“海明威曾提出过着名的‘冰山理论’,认为文学作品中,水面之下的部分远比水面之上的更为重要。
我想,这个理论同样适用于观察人事。
艺术来源于生活,阿斯特先生,并非只有医院的器械才能诊断出潜在的病灶。在刚才这短短不到半小时的会晤中,您已经连续去了四趟洗手间。
这在生理学上,或许说明了些什么,您不觉得吗?”
标准的西拉斯式言论。
阿斯特发现即便在刻意适应之后,自己依然会对此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将冒犯包装成学术探讨、将尖刻隐藏于礼貌之下,让他找不到直接反驳的切入点——仿佛与西拉斯争辩,便是站在了理性与逻辑的对立面,自证愚鲁。
不过,此刻的阿斯特副局长,暂时没有过多的心力去纠结于这种语言上的交锋。
事实上,他每一次借口去洗手间,都是在用特制的微型无线发讯装置,询问位于阿卡姆新区外的技术专员,关于渗透任务的进展。
但每一次得到的回应都如出一辙,简短而令人沮丧:
“信号受干扰,等待进一步回应。”
“目标区域通讯屏蔽强度超出预期,正在尝试绕过。”
“暂无回应,请保持频道畅通。”
他深知国防情报局(dIA)直属特工的实力。
抛开官僚体系固有的结构性腐败和恼人的派系倾轧不谈,单论行动人员的专业素养,绝对是顶尖水准。
极少出现这种长时间的通讯中断,除非——
“抱歉,西拉斯先生,”
阿斯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西拉斯惯用的那种彬彬有礼的腔调,只是底气明显不足,
“恕我失陪片刻,我可能……还需要再去一次洗手间。”
“您请便,阿斯特先生。”
西拉斯做了个优雅的“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温和表情。
在里昂·帕克的“陪同”下,阿斯特第五次踏入了那间极尽奢华、四壁镶嵌着雕花镜面与鎏金饰条的洗手间。
盥洗台是大理石雕琢的,水龙头是镀金的天鹅造型,甚至连擦手巾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玫瑰园日暮时分的香气。
无一不彰显着宫廷般的浮华与精致。
这一次,他没有再使用先前为了规避可能的信号拦截而设定的加密暗号,而是直接用明码发出了询问。
对dIA的精英特工而言,一次常规的潜入侦察任务,如果超过半小时仍未有确切的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显得极不寻常。
更何况,此次行动,高层讨论后特批了平日严格管制的“非常规”危险装备——尽管是外包给可信的军工企业的装备。
为确保万无一失,派出的渗透小队数量不是一支两支,而是整整五支。
其中不乏伊森·赫伯特这样经验丰富的顶尖干员。
如果五支都不行的话——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通讯器的另一端沉默了足足三十秒,才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表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副局长阁下……我这里也不清楚状况。
前四支小队在进入目标区域后,均已失联。
第五渗透小队……仍在任务中,情况不明。”
四支小队失联!
这个消息狠狠砸在阿斯特的心口。
这几乎是自九一年,那个曾经以巨熊为象征、盘踞在克里姆林宫的强大对手轰然解体之后,国防情报局所遭遇的最为惨痛的一次行动失利。
尽管这其中多半是情报评估失误和执行端的问题,但作为此次行动的决策者之一和负责人,他也难辞其咎。
事态已经昭然若揭,糟糕透顶。
然而,正如一句古老的东方谚语所言:“否极泰来。”
更贴切的说法是,当事情坏到谷底,无能为力时,反而会生出一种期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平静。
此刻,他反而没有如方才那般心慌意乱。
毕竟,还有第五支小队,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
深吸一口气,阿斯特仔细整理了一下领带,第五次走出洗手间。
“您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阿斯特先生。真是可喜可贺。”
西拉斯正端详着墙上一幅描绘着森林狩猎场景的油画,画中猎犬的眼神凶狠而专注。
他转过身,像一位久别重逢、欣见老友康复的故人般向阿斯特打了个招呼。
接下来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滑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议题。
本质上,这虽是一次官方层面的接触,却并非遵循严格外交程序的正式会谈,不会有任何需要签署的文件,更没有专人负责记录会话内容。
官员,或者说带有官方色彩的人士,在缺乏深厚私交的情况下进行非正式闲聊,通常会聚焦安全的领域:
时下热点,或是兴趣爱好。
后者因其无害和随意,能在拉近距离的同时,避免表达可能引起争议的个性化观点。
前者则因为素材丰富,观点繁多,既可以畅所欲言,又无需真正投入个性化的深度思考,只需拣取早已存在的观点包装一番即可。
比如,管控枪支问题。
即便对方是一位声名在外的军火商、潜在的战争贩子和走私巨头,这也不妨碍他在这个议题上言之凿凿,大谈特谈武器泛滥所导致的各类社会顽疾。
观点根本无需来自自身,公共舆论场中早已对此有汗牛充栋的论述。
存量充足,尽管取用。
阿斯特一如既往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复述起他所属党派和其支持的候选人在这一议题上的官方立场。
并引经据典地阐述了他们认为枪支泛滥所导致的种种社会问题。
引用一些左翼智库的研究报告和学术着作,搬出例如《枪殇:暴力文化下的友国》或《失控的扳机》之类的畅销书,强调加强背景审查、限制高容量弹匣等措施的必要性。
他甚至能预料到西拉斯可能会抛出的那些常见论调。
比如强调持枪是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的、不可剥夺的天赋人权。
或者引用某些国家高持枪率与低犯罪率并存的例子,来反驳友利坚现行的某些管制措施的有效性。
言之凿凿的陈词滥调。
但是——
“枪支,阿斯特先生,”
西拉斯将手中的红茶杯轻轻放在红木桌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阿斯特的滔滔不绝,
“在我看来,其核心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安全问题,而是一个关于承诺与成本的问题,更是一个关于权力表象与权力实质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阿斯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然后继续说道:
“我们当然可以向每一位公民承诺他们拥有枪支的权利,赋予他们扞卫自身与家庭安全的口头授权。
这很容易,阿斯特先生,只需要动动嘴皮,颁布法令。
这是一种廉价的权力姿态,一种无需付出太多实际代价的许诺。”
阿斯特皱起眉头,努力跟上对方那独特而新颖的思路:
“您的意思是……这种承诺本身并无意义?”
“不,承诺有其意义,它可以安抚人心,可以彰显某种姿态。”
西拉斯微笑道,
“但是,弹药?
弹药是另一回事。
给予枪支,是给予一种象征性的权力;而给予弹药,并允许他们随时随地扣动扳机,则是赋予了真正的、可以造成即时改变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阿斯特先生,是需要付出实际成本的。
这意味着要为这种自由的实际后果买单。
这意味着实质的公共开支。
意味着社会、政府要为每一次走火、每一次冲突、每一次悲剧承担责任。
您看,承诺枪支的权利,只需要简单的开口。
但给予真正的武器,给予弹药,则需要实际地付出真金白银,承担实实在在的风险。”
他悠然道:
“枪支的销售,在其商业模式中,巧妙地将这种承诺的成本外部化了。
制造商们销售武器,赚取利润,他们付出的是生产成本。
但武器被使用后产生的社会成本——医疗、治安、司法,乃至人心的恐惧——这些由谁来承担呢?
并非是那些从销售中获益的人,而是整个社会。
他们从承诺的工具获取价值,却无需为工具的使用后果负责。
他们只需要付出金钱购买生产资料,而将使用武器的自由所带来的巨大社会成本,转嫁给了所有人。
这不公平,也不经济。”
西拉斯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可不希望不受控的弹药在市场上随意流通,让随便一个街头的帮派分子,或者情绪失控的独狼,都能轻易制造出一场类似当年俄克拉荷马城那样的惨剧。
我们应该发挥金融的力量,阿斯特先生。
在我们这样一个金融立国的国家,一个设计精巧、运转高效的市场机制,远比任何政府法令都更值得信任,也更能有效地调控风险。
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它——”
西拉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拇指轻轻一弹。
一个清脆的响指。
“砰——轰隆!!!”
几乎就在他指尖那微不可闻的响声落下的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阿卡姆新区外围的某个方向猛然传来。
沉闷而具有毁灭性的穿透力,即便隔着数重墙壁和特制的防爆玻璃,依旧清晰可辨。
仿佛一枚重磅航空炸弹在近距离被引爆,整个镜厅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剧烈震颤了一下,水晶吊灯上的棱镜叮当作响。
尽管事后调查可能会发现,这或许只是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特种爆破材料。
旨在制造惊人的声光效应而非大规模物理杀伤。
但此刻,动静着实骇人听闻。
西拉斯脸上的笑容未变。
只是多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他继续着刚才未完的话。
仿佛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背景音效:
“——‘砰’地一声,就这样,造成一些……令人极度不快的后果。
比如,一次针对有良心、致力于提升社会福祉的友利坚本土企业的、有组织、有预谋的恶意袭击。
而且,还是发生在神圣的友利坚领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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