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伴身是大人物的常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历史的长河中,多少大人物的形象,并非全然由其丰功伟绩或昭彰罪行勾勒,反倒是那些细枝末节的癖好、口耳相传的轶闻。
如同工笔画上不经意的几抹淡彩,却最终定义了他们在集体记忆中的色调。
譬如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据说能空手掰弯银币,其形象便与这股蛮力牢不可分,远胜于他那些关于国家杜马的构想。
又如奥特曼的“疯子”易卜拉欣一世,对皮草和肥胖女人的痴迷,几乎掩盖了他治下帝国的风雨飘摇。
这无可厚非——事实上,流言是必要的。
大人物需要这些鲜明的特色作为他们在其他人心中的记忆锚点,以免因距离而不可避免地陷入抽象化,最终沦为一个模糊的符号。
谈到前酥油饼联盟的领导人尼基塔·库库鲁佐夫(hnknтa kykypy3oв),人们脑海中浮现的,多半是对玉米近乎执拗的钟爱、“厨房辩论”中挥舞的拳头、在联合国大会上用皮鞋敲击桌面的惊世骇俗,以及那句“我们会埋葬你们!”的豪言壮语。
而非他那套“在二十年内基本建成新社会,并在经济上超越友利坚”的纲领性宣言。
在这个国家,作为友利坚的政客,这更是形象构建工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概因如此,我们的总统阁下,康拉德·克兰普(conrad crump)。
这位年届五旬,面容却保养得比其实际年龄要略显紧致,一头金发如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谷物,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辩论或签署一项重大法案的领袖。
他有些独特的个人习惯和动作特点,是可以理解的。
此刻,我和伊莎贝拉正置身于海河庄园一间装潢奢华却略显品味冗余的偏厅,与总统先生共进午餐。
“全熟牛排,”
克兰普总统用他那标志性的、充满鼓动性的嗓音说道,同时用银叉戳了戳面前盘中那块色泽深暗、几乎看不出纤维纹理的肉块,
“这才是最棒的吃法,绝对是最棒的。
很多人不懂,他们追求什么三分熟、五分熟,那里面都是细菌,非常非常不健康,你们知道吗?
全熟,才能确保安全,口感也最扎实,最可靠。
就像我们的边境墙,必须坚固,必须可靠!”
他顿了顿,拿起桌旁一瓶鲜红的番茄酱,毫不吝啬地挤了一大坨在那牛排之上,酱汁浓稠得如同某种工业凝胶。
“还有这个,番茄酱,完美的搭档。
很多人看不起番茄酱,觉得它太普通。
但普通才意味着伟大,意味着它被最多人接受和喜爱。
尤其是‘麦门快餐’(mc Arch)供应商特制的这款。
它的酸甜度和番茄的纯度是经过精心调校的,能最大程度提升牛肉的风味,让一切都变得更好,相信我。”
“您的见解很独到。”
我微微颔首,应和了一句,表示理解。
是的,可以理解——理解个鬼。
我,老西拉斯,活了三百六十余年,品尝过宫廷的烤野猪,也曾与美第奇家族的贵胄共享过佛罗伦萨的松露;
见识过路易十六如山珍海味堆砌的奢靡,也曾在东方御膳房品尝过飘香十里的佛跳墙。
但如此对待一块上好牛肉,简直如同将《神曲》的诗篇用来包裹鱼杂,或是用拉斐尔的画布去擦拭马厩的污秽。
这是对食物最彻头彻尾的亵渎!
一种近乎异端邪说级别的饮食方法!
“有其他的吃的吗?我对牛肉过敏。”
伊莎贝拉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直率。
她的修养显然没有我这么“充分”,或者说,她更倾向于直接表达自己的需求。
而非像我这样,习惯于在内心深处用无数典故和比喻将对方批判得体无完肤,表面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此刻的伊莎贝拉,确实如同一位真正的公主。
一头灿烂的金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仿佛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中天使的发色。
碧蓝的眼眸清澈如山巅的融雪湖。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连衣裙,款式带着鲜明的六十年代的风情——简洁的A字廓形,无袖设计露出了她线条优美、肌肤光洁的手臂,长度恰好在膝盖上方,既端庄又不失青春活力。
领口是一个小巧的彼得潘领,用一枚精致的珍珠胸针固定,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白色腰带,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肢。
裙摆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摆动,残留着一种属于那个黄金年代的、不经意的优雅与随意感。
这是卡门的设计。
她坐姿很放松,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没有涂抹任何色彩,反而透着一股天然的健康光泽。
克兰普总统闻言,总是显得信心满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牛肉过敏?哦,那可真是不幸,非常不幸。
芬奇(Fincher),”他转向侍立在一旁的管家,“我们有准备其他食物吗?”
名叫芬奇的管家,约莫四十出头,一身深灰色暗条纹西装,样式得体,领带是窄版的银灰色真丝,打着一个完美的温莎结。
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九十年代华尔街精英的干练与时尚感,就像是从一部关于金融帝国的电影里走出来的角色,随时可以掏出一份复杂的并购方案。
“抱歉,总统先生,没有。”
芬奇微微欠身,
“伊莎贝拉小姐之前并未告知她有牛肉过敏的情况,所以我们这顿便餐只准备了战斧牛排,搭配烤芦笋和土豆泥。”
克兰普总统眉头一挑,金色的眉毛像是两只受惊的毛虫般动了动:
“芬奇,芬奇,你这是在怪罪我们的客人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主动,要有预见性!
牛肉过敏完全可以像感冒一样被传染的,你明白吗?
我在沃顿商学院上学的时候,有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教授,他研究国际贸易的,非常聪明,他就多次感染过海鲜过敏,就是因为和吃了海鲜的同学接触太多。
你应该为各种可能性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是服务的基本。”
“一针见血。”
我适时地开口,语气中表露出恰到好处的赞同,
“事实上,总统先生,在过来的途中,我们就曾与一位耆那教的信徒有过短暂的交谈。
很可能伊莎贝拉就是在那途中,不慎接触到了某种……呃,过敏原。”
我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说法,耆那教徒信奉严格素食主义,执着于避免伤害一切生灵。
芬奇镜片后的目光闪过困惑,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微微躬身:
“这……听起来有些反常识,先生。但很有道理。”
“高超的智慧一定是反常识的,”
我接口道,声音温和,
“或者说,是独特的,只有少数被神眷顾的头脑才能洞见。
正如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所论证的那样,过敏的本质,或许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坏体液’(dyscrasia)的失衡或侵染。
这种不良的体液,在特定条件下,完全可能通过空气、接触,甚至仅仅是强烈的意念在人与人之间传播。
毕竟,十七世纪伦敦大瘟疫时期,人们不也相信‘瘴气’(miasma)是疾病传播的元凶吗?”
我信手拈来,将古老的体液学说与近代对瘟疫的朴素认知糅合在一起,听起来倒也似模似样。
“没有人,比我,更懂过敏。”
克兰普总统用他那标志性的句式总结道。
“是的,总统先生,没有人。”
我由衷地在表面上赞同。
一旁的伊莎贝拉完全呆住了。
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眼神从最初的困惑,逐渐转变为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你们确定脑子没问题吗”的惊奇。
她用眼神向我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息:
“我想你们一定是疯了,西拉斯。”
我则用一个细微的、几乎只有她能察觉的眼神回敬她:
“亲爱的,谁说不是呢?”
克兰普总统似乎对我们的“学术探讨”非常满意,他大手一挥:
“芬奇,让厨房给伊莎贝拉小姐做一些其他的吃的。”
芬奇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突然卡壳:
“厨房,先生?”
“怎么?我们海河庄园连个厨房都没有了吗?”
克兰普总统的语调中掺杂了一丝不满,仿佛这是对他权威的某种挑战。
“您忘了吗,先生?”
芬奇的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无奈,
“厨房的全体员工,上周刚被您辞退了。
您说他们的烹饪水平甚至比不上白宫厨房的实习生,就连这份战斧牛排,也是由庄园内那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厅代工制作送来的。”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
那些家伙,太糟糕了,非常糟糕。”
克兰普总统似乎对自己的英明决策非常满意,
“那么,能代工制作一些其他的菜品吗?给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准备一些特别的。”
他朝伊莎贝拉投去一个自认为充满魅力的微笑。
芬奇推了推眼镜:
“恐怕不行,先生。
餐厅的定制菜单需要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预订。”
“岂有此理!
还有哪家餐厅,是不需要提前预订,就能立刻提供优质服务的?”
克兰普总统显得有些不耐烦。
芬奇略作沉吟,随即答道:
“麦门快餐,先生。他们的通道二十四小时开放,效率极高。”
克兰普总统的脸上立刻雨过天晴,他转向伊莎贝拉,热情洋溢:
“伊莎贝拉,你觉得如何?
麦门快餐,那是全友利坚共同认可的国民餐厅,每个人都喜欢它,非常受欢迎!
我个人比较推荐他们的双层芝士堡,还有麦金鸡块,蘸上他们特制的甜酸酱。
哦,还有苹果派,刚出炉的苹果派,味道好极了!”
在我开口提醒之前,伊莎贝拉已经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听起来很不错,总统先生。”
我清了清喉咙,不得不插话:
“总统先生,伊莎贝拉小姐,我需要善意地提醒一下。
鉴于之前可能接触到的耆那教‘过敏原’,为了稳妥起见,或许选择一些不含肉类的素食选项会更为安全。
否则,很可能会诱发过敏症状,那就不太美妙了。”
“不了,西拉斯,”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我觉得麦门快餐就很好。我想来一个巨无霸堡,一份大号薯条,再加一杯香草奶昔。”
芬奇迅速在掌上的电子设备中记录着,同时略带困惑地抬头看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小姐,您……不是对牛肉过敏吗?巨无霸堡主要是牛肉饼。”
“哦,是的,”
我再次“恰当”地介入,用一种解释宇宙奥秘般的语气说道,
“很显然,芬奇先生,你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
无论是潜在的耆那教体液影响,还是牛肉本身可能存在的某些……呃,特异性蛋白,它们都经过了我们伟大的友利坚民主精神的深刻改造与升华。
只有麦门快餐这样深深植根于本土文化、采用本土优质牧场牛肉的国民品牌,其产品才能完美规避这些潜在的过敏风险,与伊莎贝拉小姐的体质达成一种……和谐的共存。
这是一种象征,一种宣言,不是吗?”
克兰普总统闻言,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他用力鼓了几下掌:
“精彩!
西拉斯,你说得太精彩了!
相当有趣,这听起来……充满了爱国主义情怀!
是的,非常有道理!”
“我想,”
我谦逊地微微一笑,“这大概也是麦门快餐为了照顾我们友利坚辛勤的农业从业者,以及广大热爱这片土地的民众,所做出的一种深思熟虑的安排。”
“真知灼见!绝对是真知灼见!”
克兰普总统与我相视而笑。
一时间,偏厅内的氛围因为这番对话而显得异常和谐,仿佛我们共同破解了一个困扰人类已久的哲学难题。
当然,我敏锐地注意到。
在我和总统阁下“智慧的火花”碰撞之际,伊莎贝拉正站在一旁,用一种几乎不引人注意的幅度,默默地翻了个优雅至极的白眼。
“喔,对了,芬奇先生,给我也点份巨无霸汉堡。”
“您也?”
我点头示意,“我似乎也被传染上了牛肉过敏。出现了一些症状。”
“那刚才呢?”
“刚才只是潜伏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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