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黑色的林肯领航员驶入一座名为“圣卡塔琳娜”的小镇。
这座小镇的形态,有如一枚被冲上岸后又遭遗忘的海螺。
其核心的街道布局与建筑肌理尚存,保留着略带倦怠的闲适。
然而,它的边缘地带已被彻底风化,并被新的、不属于它原有生态的附着物所占据
——那是一片占地广阔的、由预制混凝土板构成的低矮厂房建筑群,以及在厂区外露天堆放的钢梁与成卷的线缆。
曙光集团,在此地新建了一座厂区。
其首要任务,是收容即将被整体裁撤的陆军第11装甲骑兵团的一部分官兵。
士兵们将在一个月后,拿着由公司法务部拟定的劳动合同,正式从军人转变为工业体系中的一员。
小镇对这次入驻表现出了毫无保留的欢迎。
它如一块投入池塘的干燥海绵,将周遭所有闲散的劳动力与潜在的消费欲望尽数吸纳,让小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活力。
沿街的商铺纷纷挂出了手写的欢迎横幅,上面的标语朴实而热烈;
镇政厅前的公告栏上,贴满了即将举办的“联欢烧烤节”与“棒球友谊赛”的海报。
崭新的交通信号灯被安装在十字路口,破损的人行道也被新浇筑的混凝土抚平。
当然,数千名年轻男性的集中注入,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潜在的治安问题。
友利坚军队的纪律与素养早已成为国民脱口秀中经久不衰的笑料。
不过,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显然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
这批被裁撤士兵的遣散地,与他们各自的籍贯地进行了最大程度的挂靠匹配。
因此,对大多数士兵而言,这并非一次背井离乡的强制安置。
而更像是一场体面的回归故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着一份崭新的、稳定的、足以让昔日同窗艳羡的工作。
洛克菲勒与伊芙琳从车辆上走下。
洛克菲勒身着一套炭灰色的修身西装。
他并未系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显露出一种介于商务精英与休假特工之间的松弛感。
伊芙琳则选择了一条鸢尾蓝色的丝质长裙。
一身典雅而舒适的装束,并未减损她分毫的魅力,反而让其惊心动魄的丽质愈发凸显。
迎接他们的是工厂负责人,阿诺德·盖茨。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略显刻薄,看上去更像一位在华尔街的证券经理,而非一座工厂的主人。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本地政府的代表,一位体态丰满、笑容可掬的女性。
以及洛克菲勒的熟人,同为公司签约英雄的埃尔南多。
“洛克菲勒先生,伊芙琳小姐,”
本地政府代表的声音热情洋溢,却又巧妙地保持着一种业务往来的分寸感,
“我谨代表圣卡塔琳娜全体居民,对你们的到来,表达我们最诚挚的感谢!
曙光集团的投资和公司的帮助,就像一场及时雨,彻底改变了我们镇的未来!”
洛克菲勒与她握手,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
“市长女士,这只是双赢的开始。
伊米塔多公司信奉价值交换,合作共赢。
你们提供了优秀的土地与环境,我们则带来资本与秩序。”
他转向那位工厂负责人,阿诺德·盖茨,后者的站姿立刻变得更为谦恭。
“盖茨先生,一切顺利?”
“是的,先生。
所有生产线已完成调试,第一批员工的岗前培训将在下周开始。
宿舍区的配套设施也已全部到位。”
盖茨回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短暂地掠过洛克菲勒身侧的伊芙琳。
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位,忽略了这位名为伊芙琳的助理小姐。
他们向她致以热情,却又像是在观赏一件置于恒温恒湿展柜中的艺术品。
目光中满是尊重与欣赏,身体却自然地保持在一个不会带来任何心理压力的安全距离之外。
伊芙琳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安静地站在洛克菲勒身后半步的位置。
姿态优雅,仿佛一株只在特定光线下才展露全部色泽的稀有植物。
至于埃尔南多——
他直接上前,
给了洛克菲勒一个结实的、充满兄弟情谊的拥抱。
一旁的随行记者立刻举起相机,闪光灯如同一颗颗短暂的超新星,将这一幕定格。
“老朋友,计划顺利吗?”
埃尔南多的声音洪亮,带着拉丁裔特有的热忱。
“非常顺利。”
洛克菲勒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呢?看你的样子,发展不错。”
“我顺利晋升到了副c级!”
埃尔南多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公司委派我作为圣贝纳迪诺山脉周边的常驻英雄,协助政府处理治安事务。”
“副c级?”
“是的,战略部提出的新分级。
公司签约的英雄数量越来越多,为了更精细化地管理,A级以后的所有级别都增设了副级别。”
“完全明白。总而言之,恭喜了。”
“谢谢。”
这是一番听上去无比和睦、充满正向激励气息的谈话。
它向外界完美地展示了伊米塔多公司签约英雄之间亲密无间、互相扶持的良好关系。
不过,倘若一位真正了解公司等级体系内部运作的人士在此,则会从这简短的对话中,解析出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内容。
作为公司最早签约的一批英雄,洛克菲勒本人早已是c级。
而按照工作绩效考核标准,埃尔南多本应在近期直接晋升c级。
但公司却最终给予了他一个“副c级”的、较低一等的评定,
并安排了长期外驻——尽管这个区域的战略位置和资源配置并不算差。
这番操作名义上是升职,实际却截然相反。
它将埃尔南多完美地固定在了一个光鲜的位置上,看似荣耀,实则已彻底抽离了升迁的可能性。
在他与其他核心英雄之间,制造了一道人为的、难以逾越的级别分化,并将其调离了权力的核心圈。
在伊米塔多公司这类中心化特征极其明显、且正处于急速扩张阶段的势力内部,这个举动的意义清晰得近乎残酷。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公司内派系、等级、利益相关方的分野会愈发明显
——这几乎是一个由绝对理性的利己主义者构成的社群,在等级分明的体系内必然会演化出的趋势。
当然,体系本身坚不可摧,公司利益至高无上。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与伊莎贝拉·罗西小姐的领导地位,如牛顿定律般不可动摇。
随后,洛克菲勒礼貌地谢绝了市长女士共进晚餐的热情邀约。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在被拒绝时,并未流露出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失望。
伊米塔多公司的体系层次分明。
一旦某个区域被指派了常驻英雄,那么该区域的一切对外接洽事务,都将只会通过这位英雄进行对接。
这是写在公司外部合作章程里的铁律。
而公司又以近乎病态的透明和公正着称。
这让他们的高层管理人员看起来,并不像传统企业那般手握着模糊不清的、可以被私人感情影响的实权。
更重要的原因是,伊芙琳不喜欢出席这类场合。
她更偏爱私人的、不一定需要浪漫但必须足够放松和亲密的环境,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
比如,在本地一家扒房共进晚餐。
这家餐厅的装修风格,仿佛一个被完整封存在琥珀里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俱乐部,墙上挂着褪色的牛仔帽和猎枪。
每一个细节都因时间的凝固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合时宜的完美。
然而,其菜品的风味,却像是一颗刚刚从恒星核心取出的基本粒子,炽热而原始,带着一种贯穿了人类文明史的、对脂肪和蛋白质最野蛮的渴望。
这里的招牌菜是果木慢烤的安格斯战斧牛排,外壳焦黑酥脆,内里却依旧保持着柔嫩的粉色。
店内有一支现场乐队助阵。
三位上了年纪的乐手,穿着经典的白色礼服衬衫和黑色背带裤,演奏的却是被重新编曲的、融合了布鲁斯与放克元素的爵士乐。
宛如一件被技艺高超的匠人彻底翻新过的古董物件,保留了时间的韵味,却又跳动着属于当代的、强劲的脉搏。
起初,洛克菲勒和伊芙琳只是安静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任由那被改造过的旋律填满彼此间的沉默。
但很快,有人认出了他们。
周围的食客都出于善意没有上前打扰,但两人都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突然投来的、混杂着讶异与惊喜的目光。
以及在邻桌压低声音的交谈中,隐约浮现出的名字。
有人跃跃欲试。
“你的粉丝?”
伊芙琳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弧度,她用叉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盘沿。
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一次心照不宣的提醒。
“我想是的。”
洛克菲勒平静地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外表看起来还在上高中,但嗓音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伊米塔多公司官方发行的英雄目录,已经翻到了印有“铁拳”洛克菲勒的那一页。
“洛克菲勒先生……我,我能请您签个名吗?”
洛克菲勒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他接过对方递来的马克笔,在那张印刷精美的铜版纸上,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非常感谢!”
年轻人如获至宝,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鉴合上,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迅速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餐后,他们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
夜晚的圣卡塔琳娜行人稀少。
沿街店铺的灯光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将现实的粗糙细节隐去,只留下一种近似于惠斯勒笔下夜景的、朦胧而静谧的美感。
一旦白昼降临,阳光将一切都还原为它本来的样子,这种美便会立刻消失不见。
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呈现出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而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上,斑点状地分布着一片片奇异的、淡粉色的区域,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肉眼可见。
伊芙琳先是聊起了一些关于她家庭近况的琐事,以及一些个人爱好的方面。
洛克菲勒详实而尽责地一一做了回应,他的回答总是精准、周全,且非常体贴。
这让伊芙琳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洛克菲勒似乎天生具备一种奇特的能力。
他能在工作中表现出极致的踏实与可靠,却又从不会因此而过度耗费心神,导致在私人生活中显露出疲态。
当他与自己交谈时,伊芙琳能明确地感觉到,对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注视,不似火焰那般灼热而充满侵略性,而充满了认真,平实,耐心。
以及某种真挚而强烈到近乎固执的情感。
那可以被称为爱意,但并不准确
——她需要一个恰当的比喻去描述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内容。但一时之间,却感到有些词穷。
于是,她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即使她在整个过程中都未曾表现出任何无理取闹的行为。
那仅仅是一种内心的感觉。
“我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
你明明才刚刚解决了那么困难的一个项目,而我几乎……没能帮上任何忙。”
“完全不。”
洛克菲勒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声音温柔而坚定,
“你知道塔菲石吗?”
“不知道。”
“那是一种极其珍稀的石头。
它的价值无法被直接观察到,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折射出一种独特淡紫色光晕。
你像它一样。
价值不在于被陈列,而在于被发现和理解。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与犒赏。”
这个比喻非常不错。
即使缺乏一些浪漫主义的创意,却近乎完美地概括了伊芙琳从他眼神中读出的全部内容。
当然,双方理解这个比喻的侧重点可能有些许不一致。
伊芙琳读出的是关于稀缺程度、独特光彩和被理解的欣喜;
而洛克菲勒的思维中,“价值”这个词,则关联着另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公司为他执行有关伊芙琳的项目,提供了一笔极其可观的长期活动经费。
这笔收入几乎没有占用他多少额外的时间。
“你是怎么完成这个项目的?”
伊芙琳将话题转回工作方面。
她知道,洛克菲勒对讨论工作本身,抱有极大的兴趣。
这也是她内心真正好奇的问题之一。
在首次劝说失败后,她并不知道洛克菲勒在幕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但在他们第二次进行巡回劝说之时,所有社区几乎都以绝对票数陆续通过了议案。
由公司设计的火灾阻断剂,如同上帝之手,在山火的必经之路上划出了一道道安全的屏障。
那些原本会助长火势的干燥住宅,如今反而成了野火蔓延路径上的巨大障碍。
“因势利导。”
洛克菲勒给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
“具体些?”
他看着她。
夜风吹动她鸢尾蓝色的裙摆,荡漾起一片属于夜晚的湖泊。
“我们敬爱的国民,”
洛克菲勒的声音平稳而庄重,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讲稿,
“他们自觉地克服了所有眼前的障碍,并重新学会了人类赖以应对一切灾难的最重要的品质——团结。
在共同的危机面前,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说服了所有曾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最终,集体地,为着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目标,为着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努力。”
这番话听上去很不错,充满了正能量,只是不太真实。
但正如一个孩子,永远不会去抱怨父母为它编织的、关于圣诞老人的童话;
一个被包裹在善意之下的谎言,也从来不会被追根究底地问责。
更何况,在那份善意之下,还清晰地显露着慷慨的奉献,周全的包容,与不容置疑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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