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时三十分。
迈克尔·陈拨通了电话。
线路被接通的瞬间,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女声。
其甜美的质感,仿佛一块方糖在温水中无声溶化时产生的细微气泡音,非常悦耳。
“您好,这里是第六办公室。”
“我是主管迈克尔·陈,”
他的声音平稳而温和,“请帮我转接罗德里克·斯托纳德先生。”
“好的,请您稍等。”
用以填补空白的古典乐响了不到十秒,便被一个男声所取代。
其声音,如阳光穿过棱镜后,折射出的毫无杂质的暖色光谱,充满了积极而纯粹的亲和力。
“陈主管,下午好,我是斯托纳德。”
“罗德里克,”
迈克尔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皮革因受力而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一份税务核查报告需要你来验证,确保与我们的支付记录完全吻合。
相关文件包我已经发送至你的终端。”
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似于雀跃的色彩:
“明白。截止时间是?”
“明天早上九点前我需要看到结果。
届时我会按照四小时上报,为你申请加班补贴。”
“收到,谢谢您,主管。”
通话结束。
迈克尔·陈将手机放在桌角,开始了他每日例行的、神圣的仪式。
他站起身,将饮尽了最后一口咖啡的骨瓷杯放入水槽,用专用的海绵与含有柑橘香氛的清洁剂仔细洗净,再用一块绒布擦干,直至杯壁光洁如镜,随后倒置于沥水架上。
继而整理了桌面凌乱的文件,将它们按照紧急与否,分门别类地归入不同的文件夹。
最终,桌面被清理得只剩下一台电脑、一部电话和一盆盆栽。
作为部门主管,迈克尔·陈身体力行地实践着“按时下班”这一黄金准则。
今年以来尤其如此。
即便公司的整体业务量如同注射了生长激素般疯狂膨胀,而部门的人员数量则相对恒定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个人工作能力在短期内获得了神启般的跃升,而是两样东西共同作用的结果:
新的绩效考核办法,以及“手术”。
前者,为每一项额外安排的工作都提供了即时的、令人愉悦的报酬激励。
而后者,则为公司带来了数量可观的、热爱工作到近乎偏执的“优秀青年”。
几乎所有自愿接受手术的员工,都在术后展现出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他们的行动效率、精神面貌,乃至对于“报酬”这一概念的生理性感知,都发生了根本性的重塑。
在工作时间被大幅延长的情况下,他们的效率与薪酬一同水涨船高。
他们发自内心地乐于被安排更多的工作
——比如,那些迈克尔自己不想处理的、繁琐的、却又必须完成的事务。
迈克尔一度也认真考虑过接受手术。
但这个念头最终被放弃了。
他旁敲侧击地听说,几乎所有已婚的同事在术后,其家庭关系都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如同高速运转的引擎与陈旧变速箱之间的致命失配。
这种矛盾是如此普遍。
以至于公司上层不得不推行了一套内部家庭维系法案,通过听上去荒谬的、量化的罚款指标,对某些家庭义务的履行频率和持续时间做出了硬性规定,状况才逐步好转。
迈克尔无法想象自己会对莎拉失去兴趣。
那种通过欲望、依赖与长久相处形成的兴趣,是他人生的基石所在。
也是他愿意准时上下班,并在此刻规划去超市购买一瓶年份稍低的减州解百纳、一盒瑞士莲的软心巧克力的根本动力。
他不愿将其舍弃。
思绪流转至此,办公室的门板突然被敲响。
声音急促,富有节奏,却并非出于礼貌,而是一种徒劳的焦灼。
一个不速之客。
没有提前预约。
“混蛋……”
一个几乎无法听清的词组从迈克尔的齿缝间挤出。
他脸上的不耐,仿佛一块被滴上强酸的蔗糖,瞬间被腐蚀殆尽,替换为毫无目的性的热情。
敲门声在短暂的停顿后,以一种更加狂暴的态势卷土重来。
“是我,扎亚茨·马尔采夫。”
门外的人终于报上了姓名。
迈克尔脸上空泛的热情瞬间转化为一种真实的、混合了惊讶与高度兴趣的关切。
“请进。”
门被“啪”地一下猛力推开,与其说是“走进”,不如说是“闯入”。
扎亚茨·马尔采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迈克尔故作姿态地略一低头,双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随即踱步向前。
这个微小的延迟,是他精心设计的表演之一,旨在为突如其来的会面营造一种从容不迫的正式感。
但当他真正看清对方的样子时,才发觉一切预演都毫无必要。
扎亚茨显然过度疲惫,脸上覆盖着一层蜡质般的灰白。
他的眼眶下方,沉淀着两圈如瘀伤般明显的青黑色,身上的衣物松垮地挂在身上,仿佛骨架与布料之间,有相当一部分血肉凭空消失了。
“您这是……发生了什么?”
迈克尔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震惊。
他快步上前,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扎亚茨的臂弯,将对方引向待客区的沙发。
随后,他真心实意地为对方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汤色泽深如琥珀的浓茶。
蒸腾而起的热气,为此刻这间办公室增添了些许真实的暖意。
“我要加入公司!”
扎亚茨的声音略显嘶哑。
“稍安勿躁,我的朋友,不用着急。”
迈克尔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构成了一个倾听与安抚的姿态。
“我想现在就签合同,现在!”
“您是走的预留通道,直接进入总部的吗?”
迈克尔看似不经意地问。
“是的。”
在他们第一次会面后,迈克尔便在安保系统中,为扎亚茨申请了预留通道。
这意味着他可以不经预约,进入总部内设计好的路线。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扎亚茨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警惕。
“没有,完全合理。公司的预留通道始终为您敞开,”
迈克尔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近乎于慈悲的微笑,
“无论是作为访客进入公司,还是作为同伴成为英雄。”
“那我想立刻加入公司,接受合同!”
“恐怕不妥。”
迈克尔脸上的微笑瞬间褪去,转化为一种深刻的、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痛苦。
他的眉心紧锁,仿佛正在提前为扎亚茨感同身受那即将到来的失望。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
“我们的确为您提前预留了最快的通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但,”
迈克尔拖长了音调,
“伊米塔多公司要求每一位即将成为英雄的同伴,其个人信息绝对公开与透明。
这是为了便于公司进行监督与管理,也是为了保护您和其他所有人的利益。
我们需要确保我们的英雄,足够正直,足够诚实,足够可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扎亚茨的声音里传达出明显的、被冒犯后的不悦。
“我毫不怀疑您的正直、诚实与可靠。
但事实,永远比修辞更有力量。
您是不是应该,先将您所遭遇的困境,面临的危险,原原本本地告知我们,再来要求我们接受您的入职申请呢?
坦白,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我的朋友。”
扎亚茨的身体像是突然被禁锢在原地,略微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空空如也。
过了足足几秒,在犹豫与挣扎之后,他那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好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息里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我确实遇上了一些事情。
我……我被一伙来历不明,非常可疑的暴力反抗组织给绑架了。
他们强行邀请我入伙,声称要共同对抗伊米塔多公司。
他们逼迫我,和他们签署了一份合同。”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荒谬至极的表情,
“他们完全是一群毫无专业性可言的疯子!”
“您加入了吗?”
迈克尔追问,眼神锐利。
“我签了合同,鬼知道那群疯子为什么会想着签合同!”
“合同上,对方的署名信息,您还记得吗?”
“一个叫‘斯特列科夫俱乐部’的机构。”
“请稍等。”
迈克尔示意对方暂停,他转过身,面对自己的电脑终端,指尖在触控板上轻盈地划过几下,调出了一个内部档案界面。
他迅速浏览了几行,随后重新转向扎亚茨,脸上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公司的信息库内有记录。
您说的是‘斯特列科夫俱乐部’,其实际控股人,是乔瓦尼·沃尔普,对吗?”
“没错!就是他们!
他们强迫我签署了合同。”
“您是否有他们通过暴力、胁迫等非法手段,逼迫您签署合同的直接证据?
比如录音、视频,或者明确的、可供验证的第三方证人?”
迈克尔的用词瞬间切换到了法务部门的标准模式,精准而高效。
“这个……暂时没有。”
扎亚茨的气势弱了下去。
“合同的内容是什么?”
迈克尔继续追问,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检察官,
“其中是否包含限制人身自由、违背公序良俗,或存在其他显着的、可被认定为无效的条款?”
扎亚茨努力回忆着:
“那是一份……待遇极其优厚的高层管理合同。
有明确的KpI,每年不低于一个月的带薪休假,医疗保险,甚至包含了对直系亲属的精神健康咨询服务……”
“听上去还不错。”
迈克尔平静地评价道。
“但我根本不想签!”
扎亚茨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迈克尔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感到不快。
这只是一种礼貌性的、程序化的表情展示,意在为他即将抛出的、可能会令对方感到困惑的结论,预留出足够的缓冲空间。
“很遗憾,马尔采夫先生。
单从您的描述来看,这份合同在法律层面上,几乎不存在任何可以令其无效的条件。
我们对此,恐怕无能为力。”
扎亚茨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敢置信:
“合法?无能为力?你们可是伊米塔多公司!”
“我们是一家遵循程序正义,遵从社会监督,流程完善,制度健全的国民企业。”
迈克尔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神圣的、不容置疑的庄严感,
“即使我们确实拥有为所欲为的能力,但基于我们对整个社会所承担的责任,以及建立正面口碑的长远需求,我们必须对自己提出最严格的要求
——正如我们,会对您和您的女友这样,在正义行动中无辜遭受损失的受害者,予以高度负责一样。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虽然扎亚茨对其中的部分内容,尤其是“严格要求”和“高度负责”这两个词组,持有强烈的个人意见。
但他还是在对方那不容置喙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迈克尔见状,满意地继续阐释:
“根据我们信息库内的档案记载,这个组织的情况非常特殊。
它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没有任何非法的指控,更没有与暴力、恶性事件相关的前科。
换而言之,在法律的框架内,它是一个合法的、良性的、按时足额缴纳税务的良好企业。
它与您签署的合同,是一份完整的、条款清晰的、待遇优厚到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高层管理合同。
在没有其他决定性反证的前提下,任何法庭都会倾向于认定,这是您在自由意志下自愿签署的。”
“可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危险的暴力团体!只是借用了一个合法的外壳!”
扎亚茨绝望地辩解。
“是的。”
迈克尔的回答只有一个词。
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扎亚茨。
扎亚茨被他看得不明就里,下意识地迎向他的目光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对方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深海般的冰冷。
扎亚茨触电般地移开了视线。
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那句话里所指向的致命问题
——一个本质危险的团体,披着合法的外衣行事。
这听起来,是多么的耳熟。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
“我的建议是,”
迈克尔的脸上,同时露出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和对失败者的悲悯,
“接受这份合同。然后,加入我们公司。”
“什么?”
“接受这份合同,然后,加入伊米塔多。”
迈克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开始解释,
“您可以对乔瓦尼·沃尔普声称,您是为了他们组织的利益,才主动加入伊米塔多,作为一名卧底,为他们输送情报与利益。”
“可是……如果对方怀疑,我是为了伊米塔多,才假意加入他们的呢?”
“那就向他们声称,你是故意让伊米塔多以为,你是为了伊米塔多,才去他们那里当卧底的。”
迈克尔的逻辑如同一条完美的衔尾蛇,始终无懈可击,
“总而言之,马尔采夫先生,只要您成为了我们的英雄,您的安全,就一定会得到最优先的保证。”
“他们可是一个暴力团体!而且,在我看来,那完全是一群愚蠢透顶的疯子!
我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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