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她不是伊莎贝拉。”
斯科特试图否认。他的声音像是从被挤压的金属管中发出,发生了某种形变。
随后,他开始进行一种近乎于呓语的自我说服,目光游移,不再聚焦于任何具体的事物。
“她在虚张声势……这不可能……
她只是个长得像的女人,一个该死的、碰巧戴了灰色美瞳的家伙……
对,就是这样。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荆棘公主’,那个在伊米塔多的怪物……
那我们现在,他妈的,就应该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板上,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拼不起来!”
“事实上,如果你们在我过往的战斗记录中出现,你们最多只能活十秒。”
端坐着的身影出声回应,声音并未抬高,依旧平和。
她无视了斯科特近乎崩溃的情绪,却又以一种独到的方式,赞同了他推理的部分论点。
随后,在斯科特怒意升腾的注视下,她举起了面前的高脚杯,微翘起嘴唇,凑近杯口,轻啜了一口。
酒液的色彩,在那昏暗的光线里,仿佛某种流动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宝石。
“那就让我试试看!
你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告诉我十秒是多久!”
斯科特咆哮着,胸腔中翻涌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盯着那个端坐着的身影,手中的SIG p320向上举起,枪口在空中划过一道粗暴的弧线。
然而,就在他试图将准星套上对方那轮廓优美的头颅时,一种突如其来的犹豫,让他的动作出现了迟滞。
丹尼斯·罗德里克就在这一刻做出了反应。
他如同一根被压紧后骤然弹开的弹簧,从座椅上猛地蹿起。
动作不具备任何战术上的规整,却充满了斗殴中练就的、不讲道理的实用性。
他并未去夺枪,而是用一只手扣住了斯科特持枪的手腕,扭转发力,强行让那黑洞洞的枪口偏向了安全的舱顶。
“我们不能开枪!”
丹尼斯低吼道,粗鲁的气息喷在斯科特的耳边,
“这是米凯尔的吩咐。他曾经有FbI背景,知道怎么和公司的人打交道!”
斯科特怒不可遏地瞪了丹尼斯一眼,但对方的眼睛,毫不退让地回瞪了过来。
在短暂的角力后,斯科特不得不收敛起那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情绪。
他重新调整了呼吸,以一种表面依旧强烈、内核却已然妥协的方式,向他的“朋友”提问: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出手?”
“一个正确的问题,但却来得过于迟缓。”
来自伊莎贝拉的插话,仿若一阵拂过水面的、温度适宜的微风,云淡风轻,甚至近乎于轻柔,
“就像俄狄浦斯王为时已晚的顿悟。”
丹尼斯和斯科特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开口。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默契所支配,为她这句没头没尾的、充满智识炫耀意味的话语,预留出了完整的表述时间。
直到她说完,斯科特才像是刚从麻醉中苏醒般,重新开始宣泄他的不满。
“闭嘴,女人!”
“闭嘴,蠢货!”
打断他的,依然是身旁的丹尼斯。
“她现在不出手,完全是因为‘那样东西’!”
他压低了声音,用下巴朝着机舱前部米凯尔正在作业的方向点了点,
“我们现在有一整架飞机的乘客作为人质。无论她是个冒牌货还是真东西,她都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是一个合乎逻辑、足以将人从失控边缘拉回来的回答。
“原来如此。”
斯科特的情绪暂时平复,他开始重新理解并评估眼下的局势。
“那样东西”——一件由雇主提供的、专用于特殊任务的小规模杀伤性武器。
一个伪装成唐恩都乐甜甜圈礼盒的金属箱,内里并非高热量的糖分炸弹,而是“漩涡”微型机器人攻击系统。
它的设计理念,不像旧时代的武器那样片面追求毁天灭地的破坏力,亦不像新生代的武器那样,在追求不对称作战能力的同时,还要兼顾性价比与人道主义考量。
“漩涡”的作用机理纯粹而野蛮
——启动后,位于盒体中央的制导主机会通过热成像与微雷达,锁定封闭场景内的全部人类目标。
随后,环绕在它周围的上百个指甲盖大小的攻击子机,便会如一群被激怒的金属黄蜂,以无规律的弹道,对锁定的目标进行饱和式的、旨在彻底摧毁的攻击。
其适用场景单一,局限性也大得惊人,但在某些特定的任务中,它拥有无可替代的巨大优势。
即使价格是天文数字。
比如现在。
“她现在不会动我们。”
斯科特的声音里重新找回了自信,他宣战般地阐述着,目光充满挑衅地刺向伊莎贝拉,
“只要她杀了我们任何一个人,它就会启动,然后这里所有人都会死。
也许她自己能活下来,但会付出代价。
媒体和舆论不会放过一个牺牲上百名无辜者的英雄。”
“米凯尔也是这么说的。”
丹尼斯附和了一声,也将目光投向伊莎贝拉,同样不善,同样充满了嘲弄。
内部的疑问已经解决,现在,他们必须统一战线。
“我在考虑。”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们那种同仇敌忾的气势,对面的伊莎贝拉语气竟显得有些软化下来。
她的视线微微低垂,落在自己的手上,像是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陷入了迷茫与困惑的女学生。
“我现在可以立刻杀死你们,但我需要考虑。”
“听到了没,斯科特,她说她要‘考虑’!”
丹尼斯发出了几声短促而干涩的笑声,那声音在斯科特听来都觉得格外不适。
但他强行忍住了咒骂或贬低的冲动,选择配合并跟进。
“考虑飞机坠毁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头等舱的酒柜里拿出一瓶凯歌皇牌香槟和一只笛形杯,为自己倒了半杯。
金黄色的酒液与升腾的气泡,让他感到一种掌控感。
“等米凯尔炸开那扇该死的防盗门,事情还是会一样,而你也会死。
这里是三万五千英尺高的空中,海拔是丹纳利峰的两倍,而不是在洛杉鸭的某个街角,我们的‘荆棘公主’。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立即动手,杀死我们,然后自己一个人背负着罪恶活下来。听上去不错,对吗?”
事实上,这并不是斯科特与丹尼斯期望的结果。
他们的目标并不只限于杀死麦迪逊·洛维尔——这个部分眼下已然失败。
眼下的核心任务,在于后续的部分:通过机载通讯设备,发布一段精心编排的、模拟极端组织宣言的通讯内容,向政府提出一个对方绝对无法答应的条件。
然后在注定的拒绝之后,再注定地摧毁这一整架飞机和其上所有的生命。
这将让官方的调查彻底偏离方向,他们的伪造身份,将使整起事件的来源变得无法追溯。
舆论的矛头,只会对准那些传统的、早已被妖魔化的敌人,而非真正的幕后主使。
在当前情况下,伊莎贝拉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立刻动手,杀死他们,然后独自承受那足以压垮任何公众人物的舆论后果。
斯科特相信对方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于是他选择主动将这个选项摊开。
试图通过语言,让她在情感上对这个“正确答案”产生规避心理。
这不一定奏效,但他们至少要做些什么。
没有人能确定,在任务失败的情况下,雇主是否还会守约支付款项。
斯科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丹尼斯也近乎如此
——又或者,是他那相对简单的头脑,根本就没有延伸到这一步。
可惜,有人会逼迫他去思考。
“我需要考虑,是因为我有所顾虑。
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无所有。”
伊莎贝拉的语气忽然与之前截然不同。
柔软与困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特殊的压迫感。
她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眸直视着他们,其中的内容也随之转变。
“无论我选什么,你们都得不到任何东西。”
“你说什么?”
斯科特下意识地反问。
“无论我选什么,你们都得不到任何东西。”
伊莎贝拉重复了一遍,随后,她的语速逐步加快。
语气也渐渐从缓和的压迫,转为一种强烈的、充满敌意的尖锐。
那并非街头式的、粗俗的叫骂,而是一种更具毁灭性的、文雅而犀利的解构和倾轧。
“你们的存在毫无价值。
你们的能力不具备任何社会意义上的竞争力,因此才会被时代所淘汰。
你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向和你们一样无助的弱者挥舞暴力,通过欺凌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来发泄你们那点可悲的、源于自身无能的怒火。
没有人看重你们,也不会有人为你们的失败支付任何报酬。”
她的目光转向斯科特,仿佛能穿透他的血肉,直视他那颗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
“你觉得你的雇主们,会为你们现在这种自导自演的闹剧,支付哪怕一个友分吗?
你们马上就会死,没人在乎。
麦迪逊·洛维尔此刻正在另一架飞机上,安然无恙。
你们办砸了一切。你们的任务是无意义的,你们的暴力是无意义的,你们的存在,也是无意义的。”
斯科特的愤怒,轰然爆发。
短暂的冷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的情绪一直都悬于失控的边缘,在虚假的镇定与彻底的暴怒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轻薄的壁障。
他并不知道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但他知道,这股一旦出现就必须得到发泄的怒火,是他此刻唯一真实的情感。
他正在任务中,手中握着一把装填了十一发子弹的手枪,身后有“漩涡”作为保障。
他和他的挚爱亲朋们用生命将整个友利坚最耀眼的明星英雄,“荆棘公主”伊莎贝拉·罗西,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中,并即将为他的家庭,赚取一笔足以改写命运的光荣收入。
而她说……毫无意义?
“你再说一遍?”
“你是一个懦弱的废物,一个伪装成自大狂的无用的垃圾。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最响亮的吹嘘,不过是空心人内壁反射出的回声。”
这句话出自《地下室手记》。
可惜,斯科特并不知道,他也全然没有探究其出处的雅兴。
他猛地站起身。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伊莎贝拉也站了起来。
但与斯科特的粗暴截然相反,她的动作极为优雅,仿若一位天资卓绝的女演员,于舞台上浑然天成的表演。
斯科特举起了手枪,枪口再次对准了她。
而她,则迈开脚步,在那条铺着深蓝色地毯的狭窄过道上,迎着枪口,不闪不避地向他走来。
身上那条淡水仙花黄色的亚麻连衣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裙摆拂过小腿,海藻般轻柔。
“朝我射击!”
她的声音里传达出一种近乎于命令的威严,
“你连这种勇气都没有吗!”
丹尼斯意图制止。
他再次做出了行动,向着斯科特持枪的手臂扑去。
然而,这一次,他却毫无缘由地丧失了行动能力。
一丛虚幻的、由纯粹的墨绿色光芒构成的藤蔓,不知何时从他脚下的阴影中凭空生出,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双腿。
它们仅仅短暂地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迅速消散于无形。
迟滞转瞬即逝,却让他完美地错过了阻止事态发展的唯一窗口期。
斯科特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
这一次的距离更近,环境更安静,精神更集中。
一记清脆、响亮、足以刺痛耳膜的炸响。
他从这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支持力,一种将命运握于自己手中的实在感与安定感。
这让他又连续扣动了两次扳机。
停止并非源于满足,亦非怒火的平息。
而是来自于一种弥漫性的、从周身每一个毛孔中同时传来的、无法言喻的剧烈痛觉。
四肢被禁锢和撕扯的感觉,则来得略微有些缓慢。
以至于当这种感觉出现时,显得意义不明,缺乏指向。
姗姗来迟的视觉,最终为这种纯粹的痛苦,做出了一个血腥的解释。
无数绿色的、仿佛由凝固光线构成的虚幻藤蔓,捆绑住他的四肢,以一种违背一切常识的巨力,向着不同的方向疯狂撕扯。
他几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整个人在空中,如同一只被过度充气的气球般,轰然炸开。
他的头脑获得了片刻的、超越肉体的自由,得以由内而外地,目睹着自己温热的内脏、断裂的骨骼与撕裂的肌肉,混合着滚烫的血液,在空中渐次绽放,演化为一幅深红色的诡异图景。
直到最终共同坠入深蓝色的地毯之中,他才忽然理解了一切。
这是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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