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尔顿营。
三年前，这里曾是一幅由海浪、钢铁与军人共同绘制的画卷，饱和着阳刚的、具有明确指向性的涂料。
清晨五点的体能训练，上千双军靴踏在沥青路面上的闷响，如规律的心跳健康有力；
靶场上，m4卡宾枪的点射与m249班用机枪的长音交织，在海风中撕开一道道短暂的、属于黄铜与火药的裂口。
士兵们，穿着沙色的multicam作战服，汗水浸透的棉质t恤紧贴着年轻的脊背，他们的交谈简洁、粗俗，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周末与酒精的向往。
码头上，气垫登陆艇在启动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风扇搅动起咸湿的空气与沙尘，将两栖攻击舰的灰色轮廓衬托得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
这里的一切，从装备上最细微的划痕到士兵们被阳光晒出的印记，都宣告着一种集体性的、随时准备投入暴力的生命状态。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式。
如今的彭德尔顿营，或者说，复兴者基地，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宁静。
属于人类群体的喧哗与骚动被彻底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工业化的、近乎于寂静的脉动。
海风依旧，却再也带不来训练的呐喊，只能卷起地面上几片被遗落的包装纸。
巨大的仓库群取代了旧的营房，它们的外墙是预制混凝土板，颜色是毫无性格的灰白，外形酷似任何一个模块化的曙光工业集团生产园区。
穿着天蓝色连体工作服的员工偶尔穿行于建筑之间，他们的步伐不疾不徐。
重型卡车与无人驾驶的平板运输车构成了交通的主流。
它们无声地滑行在重新铺设的道路上，数量远远超过了那些零星停放在角落、车身积了一层薄灰的悍马军车。
只有仓库卷帘门缓缓升起时，才能窥见一些真正的景象：
机械臂在轨道上平稳移动，抓取着形态不明的金属部件；
数控机床的指示灯在半明半暗的车间内闪烁，发出低沉的嗡鸣。
偶尔有一些带有军事特征的轮廓——比如某种无人机的机翼，或是装甲车辆的底盘
——也因为其处于未完成的、模块化的状态，而失去了那种与杀戮相关联的锋锐感。
这里属于伊米塔多。
这里依然是友利坚首屈一指的军事基地，尽管属于私人，而非国家。
不，也许既是私人，也是国家。
这是公司内，总统直辖武装的基地，由伊米塔多复兴部运营，理论上完全听命于白宫。
多数时候，非常宁静。
当然，今天是那少数的意外之一。
代号“野兽”的总统座驾，其黑色的防弹车漆阳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于液态的、深不见底的光泽。
它停靠在主干道旁。
康拉德·克兰普正在不远处。他的身上是一件深蓝色的布里奥尼西装，宽大，垫肩高耸，以适应他魁梧的身形；
胸前一条鲜红色的真丝领带，长度略微越过了皮带扣，末端随着他的动作，钟摆般轻微晃动。
在他的保镖如影随形的护卫下，克兰普与基地的负责人，一位名叫利亚姆·奥马利的专员，正并肩走在基地的内部道路上。
奥马利是爱尔兰裔，面色白皙，鼻梁上有些许雀斑。
此刻他正努力跟上总统的步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恭谨。
克兰普看上去不是很愉快。
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紧紧抿着，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毫无生气的建筑，仿佛国王在巡视一片即将被割让的领地。
“总统阁下，您作为一名军事方面的专家，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奥马利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我很难想象这就是‘复兴者基地’，”
克兰普的声音低沉，传递出压抑的怒火，“这里太让人失望了。”
他停下脚步，用一个夸张的、几乎要将手臂甩出去的动作，指向远处的厂区，
“你不觉得吗，奥马利？”
奥马利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似乎完全不知所措。
这短暂的迟滞，反过来也让克兰普愣住了——他的不满已经呼之欲出，对方作为一名合格的官僚，哪怕并不优秀，也最少能读出他的意思。
“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是什么，总统阁下。”
“你不明白？”
克兰普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他的表情充满了冒犯的惊愕。
“一个军事基地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有士兵！许多士兵！
他们应该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他们的吼声应该能盖过海浪！
应该有坦克！有装甲车！它们的履带应该在地面上留下骄傲的痕迹！
这里应该有旗帜，有口号，有那种……那种力量感！哪怕组成他们的是英雄，用的是高科技装备！
但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看不到任何军人和武器！
这里朴实得就像一家该死的、生产螺丝钉的工厂！”
“您这样认为吗？我想，我也许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
三年前，我组织了一次阅兵，军队里那帮脑满肠肥的将军拖慢了我的脚步，浪费了我的时间！
我以为这里，这个由我亲手促成建立的地方，至少能有一支真正优秀的、绝对忠诚的、听命于他的总司令的军队！”
克兰普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奥马利的脸上，他向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曾无比信任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但他背叛了我。”
“西拉斯先生背叛了？”
奥马利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真实的惊诧，他的眼睛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
“他……他投靠了大众党？那太糟糕了！”
“那倒不至于。”
克兰普冷哼一声。
“哦，那还好。”
奥马利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西拉斯在友利坚的政商两界举足轻重，如果他选择与大众党结盟，联合党的地位必然岌岌可危。
那即便无法决定政治游戏的胜负，也至少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全方位的动荡。
然而，总统的下一句话，却再次将奥马利抛入了意料之外的深渊。
“他想自己当总统。”
“……难以置信。”
奥马利的表情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
最初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犹豫与审视的复杂神情。
“他……他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他只是一个商人！”
“对！他只是一个商人！”
克兰普怒吼道，但话一出口，他立刻捕捉到了对方表情中那一闪而过的错乱与不安。
总统的脸色瞬间涨红，他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漏洞。
“商人从政没什么不好！
我就是商人从政！但那不一样！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
当总统，当一个国家的领袖，和当一名部长完全是两回事！没有任何商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我们不一样！”
“是的，是的，当然，”
奥马利连忙点头，试图弥补，
“他……他可能在商业方面上更加成功。”
“你说什么？！”
克兰普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什么叫‘他比较成功’？”
“不！不！我的意思是！”
奥马利几乎要被自己的舌头绊倒，他惊惶地挥着手，试图驱散这致命的误解，
“我的意思是，他在商业方面更有才华，而您在政治方面更有天赋！
他不应该染指他不擅长的领域！
那是两回事！您是将您的商业才能升华到了正确的方面，这是进步！
而他，他那是在制造错位！
就像……就像让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去当财政部长，那只会是一场灾难！
不是每个人都是切尼！”
“谈这个没用！回到我们的正题！”
克兰普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话题强行扭回正轨。
无论如何，奥马利只是个小人物，他只需要负责，而非思考。
他内心的那点满意感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紧迫的现实问题。
“为了解决我们面临的危机，那该死的劫机案引发的舆论动荡，我准备发起一次阅兵。
一次史无前例的、最盛大的阅兵！
但西拉斯背叛了我，他想主导整个事件，所以我拒绝了他。
我只能动用复兴部的力量，这里，属于国家！”
“原来如此。”
奥马利低声说。
“可我看到了什么？一片糟糕的厂区！
西拉斯不配合我，我能理解，他已经显露了野心，这是我的错误。
但你呢，奥马利，”
克兰普的目光刀锋般剜着对方，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知我这里的情况？
我以为这里有一支军队，我只需要几千名最精锐的英雄士兵，和配套的辅助装备，装甲车和无人机，就像西拉斯当初承诺的，就像你提交的报告里写的那样！
可你对我们说了谎！”
“不，总统阁下，我想我没有。”
奥马利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似乎依然底气十足。
“你还没有？！”
克兰普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奥马利，我记得你的履历。
当年你因为凯特琳·菲贝尔案被司法部那帮混蛋起诉，是我，是我保住了你，并让你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他试图提及一些具体的恩情，唤醒对方的愧疚心，但似乎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奥马利微微皱眉，脸上带着一丝真诚的困惑：“‘凯特琳·菲贝尔案？”
“对！你不是曾经因为这个被起诉吗？”
“抱歉，总统阁下，您说的可能是当时的上诉法院法官罗伯特·沙利文。
我没有因任何严重的罪名遭到过起诉。”
克兰普的表情僵住了片刻。
“……也许是这样，”
他生硬地转折道，“但我对你的恩情是不可否认的！”
“是……是的，总统阁下。”
奥马利的回应有些迟疑。
总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完全正确，总统阁下。”
这一次，奥马利的声音充满了诚惶诚恐。
这及时的转变让克兰普感到一丝满意。
他正准备结束对对方的敲打，切实地考虑一些替代方案。
途径并不只有这一条，想要达到阅兵的效果，并不一定需要一支真正的军队……
然而，奥马利再次非常扫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次，对方的语气中既没有先前的困惑，也没有后来的恭敬，而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但总统阁下，我必须说明，我没有把事情办砸。
这里的确有一支军队。”
“我相信我的眼睛，奥马利。眼见为实。”
“是的，眼见为实。”
克兰普正想发怒，然而，奥马利终于学聪明了一些，抢在他怒火爆发之前，给予了足够有效的回应。
尽管某些方面上说，比如克兰普自己认为，这依然不够聪明。
“军队在仓库中，阁下。
一整支军队的装备。”
“那一定不会很多。”
克兰普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可能不够支撑一场全面战争，但足够在视觉上让人感到震撼。
对于宣传和广告而言，绝对足够了——”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克兰普便打断了他的发言：
“我当然明白！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商业是什么！
这是我的专业领域，军事也是！”
“是的。”
“我只是没获取到足够的信息。
这是下属该做的事情，一位真正的将军不会去亲自清点弹药，他只需要判断，去回馈他忠诚的下属！”
“是的。”
奥马利频频点头，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围，他能感到克兰普那些沉默的保镖和那位管家投来的目光。
目光中充满某种复杂的、近乎于同情的感同身受。
克兰普也注意到了，不过在他看来，那无疑是下属对领袖权威的认同和尊重。
奥马利深吸一口气，做出了邀请：
“您一定需要参观一遍仓库内部。”
“带路！”
克兰普用一个简短有力的词结束了对话。
“是的，总统阁下。”
奥马利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平板通讯设备，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按了几下，对着内置麦克风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两名穿着同样天蓝色工作服的员工从远处一栋建筑内走出，快步向他们走来。
总统，奥马利，以及总统一行随行人员，这一众浩浩荡荡的人群，开始朝着不远处的仓库入口走去。
那是一间巨大的厂房，编号为“01”，从规模和外表上都能看出来，它在整个基地的所有仓库中居于首位。
两名员工一男一女。
他们走到巨大的卷帘门旁，开始操作控制面板。
随着一阵低沉的电机驱动声，金属卷帘门缓缓向上升起。
一道光亮的缝隙在底部出现，并逐渐扩大。
门内的黑暗，仿佛一片凝滞的海洋，在外部光线的侵蚀下，不情愿地显露出其内部的景象。
门，完全升起。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包括康拉德·克兰普。
仓库内部的空间，巨大到足以让任何教堂都显得渺小。
克兰普脸上的愤怒与不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先是震惊，然后，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上扬，最终，化作一个充满了赞赏与贪婪的、自信与残忍的笑容。
阅兵？
何止是足够。
简直是……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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