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米娅·凯勒曼走到了被临时用作会议室的军用帆布帐篷前。
声音,如无色无味的毒气,从门帘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路面结构完整性的下限是每平方英寸七百磅,超过这个阈值,沥青层会出现不可逆的龟裂,进而影响后续的重型装备通行和人员疏散。”
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语调平直,缺乏起伏。
“失控机体的冲击势能,足以在瞬间将路面压溃至地基。”
“考虑到这一点,”
另一个声音响起,米娅立刻辨认出那是扎亚茨·马尔采夫,他的音色温和而冷静,
“破坏半径内的平民疏散方案需要重新评估。”
“评估结果是负面的,”
来源不明的声音继续说道,
“在恐慌状态下,人群密度会指数级增加,形成踩踏,造成不可逆的继发损失。
据我推算,五分钟内,核心区域的伤亡人数将达到三位数。”
“损失总额?”
扎亚茨问。
“直接经济损失,包括建筑、市政设施和商业停摆,初步估算在九位数。
间接损失,主要是公众信心和其他系统性风险,无法量化。
责任主体非常清晰——总统本人,以及失能的政府,但极有可能公司会被附加连带责任。”
“替换方案呢?使用电磁脉冲武器的成本效益如何?”
“Emp的覆盖范围难以精确控制,会对我们的通讯和监控系统造成同等干扰,且后期恢复基础设施的成本,将远高于清除实体残骸。
热压弹药在目标摧毁效率上具备优势,但其视觉冲击力过强,会引发民众的负面舆论,不利于后续的秩序接管。
从成本控制和宣传效果的角度看,目前的方案依然是最优解。”
初听之下,米娅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但在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帆布门帘的那一刻,她已经将那份不适彻底压制,并转化为一种即将登台的兴奋,用以对抗紧张。
会议已经开始。
作为沃尔普的代表,她必须让自己立即跟上节奏,进入状态。
她有些后悔在化妆镜前耽搁了太久。
先是用NARS的遮瑕液仔细地点在眼下与鼻翼的阴影处,以指腹的温度将其均匀拍开,直至与肤色融为一体;
再以Urban decay的定妆喷雾稳固底妆。
眼线的描画最为耗时。
她用的是一支笔尖细如发丝的凝胶眼线笔,手腕悬停,屏住呼吸,沿着睫毛根部拉出一条平滑而上翘的弧,以凸显眼部的轮廓,又不至于显得过于攻击性。
最后,她在锁骨的高光处,用小号的扇形刷,轻轻扫上了一层Fenty beauty的钻石高光粉。
这让她迟到了整整十分钟。
她落后在了起跑线上。
“暂停一下。”
当米娅的身影投入帐篷内的光影中时,扎亚茨举起了右手,五指并拢,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下切手势。
他看向她,目光平和,既有谴责,却也并未放弃表达友善。
“米娅,你迟到了。”
“非常抱歉。”
她深深鞠躬,身体弯折成一个优雅而谦卑的角度。
这个动作并非正对着主位的扎亚茨,而是朝向整个帐篷,试图让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歉意。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来自公司的贵客,”
扎亚茨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时间宝贵。”
“好的。”米娅直起身,目光迅速扫过室内。
这是一个由钢管和防水布构成的临时空间。
一张可折叠的金属圆桌摆在中央,桌面上方,一台便携式投影仪正将蓝色的待机光斑投射在对面的帆布上。
几把简易的行军椅,一个带锁的铁皮档案柜,便是全部的陈设。
扎亚茨坐在正对着入口的主位,而在他不远处,坐着一位女士。
那位女士穿着一件真丝衬衫,颜色是那种牛乳凝固后最顶层的、浓郁的乳白色。
腕间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饰品,只有一只款式极为简约的腕表,铂金的表壳在简陋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比灯光本身更纯粹的光泽。
她有一头瀑布般的、浸染着阳光色泽的金发,以及一对灰色的眼眸。
米娅自认在容貌上已属顶尖,但在这位女士面前,却莫名升起一种人造玻璃面对天然钻石时的自惭形秽。
扎亚茨的手指向那位女士:
“她是麦迪逊·洛维尔。和你是校友,米娅,也许你们认识。”
“你好,米娅。”
麦迪逊微笑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
那笑容纯真得宛如孩童,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力,
仿佛一张友好的邀请函,却在背面用血红的字迹写着“必须接受”。
她们当然不是朋友。
在耶鲁,麦迪逊·洛维尔这个名字,是一个传奇。
她是伊莎贝拉·罗西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传承数代、影响力巨大的豪门的后裔。
麦迪逊多半不会记得校园里无数张平庸面孔中的一张,但米娅却不可能不认识对方。
一时间,米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僵硬地回以一个微笑。
“这位是利兰,”
扎亚茨的介绍仍在继续,他指向圆桌旁的另一位成员,
“公司战略部的专家。”
米娅的视线转向那位被称作“专家”的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体细长,脑袋的比例显得略大,穿着一件印有动漫人物头像的文化衫。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尚未被社会规训过的懵懂,几乎可以让人立刻联想到奥林匹克竞赛题、日式漫画和成堆的乐高积木。
“您看上去非常年轻。”
米娅试图用一句恭维来打破僵局。
“年轻?不。”
利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
“将生物学年龄与心智成熟度及专业知识储备进行强行关联,是一种常见的认知谬误。
根据‘卡特尔-霍恩-卡罗尔智力理论’,流体智力在青春期后便会达到顶峰。
在复杂的专业工作场合讨论年龄,只会造成基于刻板印象的误判,从而增加沟通成本。”
米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您的……专业领域是?”
“他是公司最顶尖的专家,”
这次开口的是麦迪逊,她用一种介绍自家天才弟弟的语气说道,
“在流体力学、材料应力分析以及应用拓扑学等各种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
“您真厉害,”
米娅由衷地赞叹,并试图将话题拉回正常社交的轨道,
“您一定非常努力。”
“努力只是将既定潜能转化为现实产出的必要过程,但并非决定性因素,”
利兰再次纠正道,
“事实上,天赋更为重要。我的工作,只是将我与生俱来的、超过数个标准差的智商,进行正确且高效的兑现。”
米娅不得不尴尬地笑了笑。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与外星人交流的天线,无论发出何种友善的信号,接收到的都是无法理解的宇宙的低语。
她开始思考该如何维护这已经彻底混乱的气氛,却又毫无头绪。
所幸,有人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先生相处。
“利兰,”
麦迪逊的声音依旧甜美,“我想你需要表现得正常点。”
“我不觉得这非常必要,”
利兰看了一眼米娅,直言不讳,
“她的出现本身就不符合效率原则。
首先,迟到,这在任何有严格时间表的工作中都是不可接受的。
其次,她身上有一种由苯甲酸酯、邻苯二甲酸盐和多种人工合成麝香构成的奇怪气味,这些都是内分泌干扰物,对长期健康不利。
最后,她的衣着搭配在几何学上缺乏严谨性,比如……”
“你必须保持尊重,”
麦迪逊打断了他,“即使你说的部分是事实。”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再说些不该说的话,”
麦迪逊俏眨了眨眼,“我就……”
“我是不害怕威胁的!”
利兰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种凛然大义、准备为科学和真理献身的悲壮表情,仿佛铁骨铮铮。
“……那我就告诉斯隆,”
麦迪逊慢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名字,“斯隆·加德纳。”
“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少年的气势瞬间瓦解,他立刻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研究自己鞋带的系法。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米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维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所幸,依旧有人将话题接了过去。
“好了,我们继续会议。”
扎亚茨的声音将失序的节奏重新拉回正轨。
米娅松了一口气,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我们刚才说到什么了?”
扎亚茨问。
利兰立刻来了精神,仿佛刚刚的失利只是幻觉。
他几乎是抢答式地说道:
“我们正在讨论,在大暴乱发生后,该如何以最低成本解决那些失控的机甲。
扎亚茨先生认为,我们需要更精确地评估附带损失的经济成本和政治责任的归属问题,并考虑是否有宣传效果和杀伤效率更优的替换方案。
我们在对此进行讨论。”
米娅微微一愣。
“那我们继续?”
扎亚茨的目光转向利兰。
“我没意见。”
扎亚茨又看向麦迪逊。
后者用双手托着下巴,做了一个极为可爱的、仿佛在认真听讲的姿势,回应道:
“技术层面的问题由你们考虑,我只做旁听,在必要时做补充。”
“好。”
扎亚茨点了点头。
帐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继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米娅身上。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状况。
这是流程,在开启议题前,需要征求所有与会者的同意。
扎亚茨的声音适时响起:
“米娅,你呢?”
“我没意见,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刚才听到的所有信息碎片进行重组和过滤。
“但,‘大暴乱’是什么?”
麦迪逊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讶异地看向扎亚茨:
“她不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
扎亚茨回答,
“计划对她是完全透明的。”
扎亚茨的目光与米娅在空中交汇。
那是一次无声的交锋,米娅能清晰地读懂对方眼神中的含义。
他在施压。
在眼下的氛围中,最“正确”的回应,就是点头称是,表示自己完全理解,然后让会议继续下去。
如果她是一个真正的、只懂得用外貌换取地位的花瓶,或者只是一个自我保护意识足够强的人,她都应该这么做。
但她依旧选择了固执己见。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段对话中的漏洞,而那不可忽略。
“我不知道。”
她清晰地说道。
扎亚茨的眉毛动了一下:
“我应该向你解释过,我们将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一场大规模的行动。
会有游行,会有冲突,以及,正如你听到的,暴乱。”
“但你说的是‘大暴乱’,”
米娅针锋相对,
“这听上去是一个专有名词,指向一个非常具体的事件。
而在您之前与我沟通时,这次行动被赋予了一定的正当性,它是‘起义’,是‘呐喊’,是‘风暴’,暴乱只是部分,不是全部。”
“那是同义词。”
利兰插话道。
“本质上或许一样,但定性上完全不同,”
米娅没有理他,目光锁定着扎亚茨,
“‘暴乱’是会被镇压、被消灭的。
参与者不会得到任何温和的处理。
而且,我们似乎还要对抗失控的机甲,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与此相关的消息。”
“机甲只是在事后有‘可能’出场,”
扎亚茨解释道,“这是我们在最坏情况下的情报预案。”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跳过这项议题了,不是吗?”
米娅乘胜追击,
“如果连作为核心合作伙伴的我们都不必被提前告知,那就说明这个‘可能性’极低。
既然如此,它完全可以被搁置,我们只需要准备一份备用预案即可。”
扎亚茨略微低下头,似乎在组织语言。
然而,利兰已经先他一步,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
“不能跳过。
它一定会失控,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场面,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之中。
所有的掩饰都已失去了意义。
事实的冰山一角,已经无法抑制地浮出了水面,即使想要强行掩盖,也无法彻底藏住那在水面下蔓延的阴影。
“‘大暴乱’,到底是什么,马尔采夫先生?”
米娅做出了最后的质问。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一股混杂着兴奋与快意的热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高明的侦探,在蛛丝马迹中,探查到了那被层层掩盖的真相。
她成为了这个帐篷内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她的价值,在这一刻,通过她展现出的洞察力和剖析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那是一种混杂着得意与性感的弧度。
她强行将其压下,以维持一种专业而内敛的姿态。
然而,沉默在渐渐上涌。
当那股阴森的、凝固的空气,终于冷却了她体内的热情时,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你想知道实情,对吗?”
这一次,开口的不是扎亚茨,而是始终维持着一种优雅的局外人姿态、在用指尖把玩着一支派克钢笔的麦迪逊·洛维尔。
她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米娅。
她的眉毛微微上挑,构成一个柔和却又无比锐利的夹角。
“无知是一种保护,亲爱的,”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好像带着千钧之重,
“我只能假定,你已经为你即将听到的内容做好了准备,而不只是在故作聪明。”
“是的。
我想知道实情,我代表沃尔普先生。”
米娅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麦迪逊抿嘴一笑,笑容里带着玩味。
“沃尔普先生,大概已经猜到了。”
米娅的瞳孔,瞬间微微一缩。
麦迪逊低下头,继续把玩着钢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她对扎亚茨说:
“扎亚茨,告诉她一切。让她自己做选择。”
“明白,洛维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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