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面对着
那个出卖了世界的人”
(Youre face to face
with 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我,老西拉斯,正以一种无意识的技巧,低沉地哼唱着着这段旋律。
它的原有调式,根植于迷幻摇滚的、疏离而诡秘的基调,被我稍作扭转。
我略微收紧了声带,在降A大调的根基上,为其添上了一丝滑音,让它听上去不再像发自肺腑的自白,而更趋近于一种流传在阿巴拉契亚山脉深处的古老民谣。
带着讲述漫长故事的叙事感,以及乡村音乐独有的、关于宿命的坦然。
这句歌词在蓝厅内,并未形成任何可感知的回响,它只是存在,如同一种物理现象。
由于隔音效果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化为了遥远的背景噪音,室内的两人显然都捕捉到了这段旋律。
康拉德·克兰普那张略显浮肿的脸庞上,肌肉没有丝毫牵动,只是头颅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个角度,视线移到了墙壁上一幅描绘波托马克河的油画上。
他没说什么,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蜡像。
乔瓦尼·沃尔普则不同。
“……作为起义的最高领导人,我掌握着终止这一切的最终解释权。
我的指令,可以直接作用于整个起义的全体,在最小化损耗的前提下,帮助您完成完成对现有局势的‘软着陆’。
这意味着,您不必再投入任何额外的资源——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财政预算——去进行后续的镇压与维稳。
您将完整地、无缝地继承由我方所构建的全部政治资产。
这包括但不限于:
起义过程中所使用的、并已深入人心的所有宣传口号的叙事权;
民众对旧有秩序不满情绪的合法性代表;
以及,由这次大规模社会运动所催生出的、全新的、可被引导的集体认同感。
本质上,我将为您提供一份完整的、可以直接投入运营的政治遗产交接方案,
而您所需要付出的,仅仅是承认这份遗产的价值,”
他飞快的语速因其而骤然减缓,直到戛然而止,
“西拉斯先生,您……您刚才说的,是什么?”
“摇滚。”
我回答,声音平淡,
“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
如果你愿意花些时间去研究那些歌词,从鲍勃·迪伦到平克·弗洛伊德,从大门乐队到九寸钉。
你会发现,人类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哲学观点、政治诉求与情感困境,都被压缩进了那些三到五分钟的旋律里。”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身旁的矮桌上。
桌上摆放着一件小巧的装饰品,一个由青铜与塞夫勒瓷共同制成的、描绘着田园牧歌场景的摆件。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瓷器上那对正在相互追逐的牧羊男女,随后,将整个墨水台略微提起。
在它原本占据的桌面上,一枚幽蓝色的圆形按钮,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按了下去。
按钮凹陷,随即缓缓复位。
“时间到了,沃尔普阁下。”
沃尔普的表情瞬间定格。
沮丧掠过他的脸庞,随即被强装出的镇定所掩盖。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西装的领口——深灰色的面料上有着极细的条纹。
这种刻意而精致的打扮,与他往日里精心营造的、穿着工装夹克的“领袖”形象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典型的、处于极度焦虑中的华盛顿政客,一种被权力欲望浸透后、显得格外空洞的标准化产品。
“您……您刚刚按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透着紧张和疑虑。
“一个服务按钮,”
我解释道,
“用于召唤酒水。”
我的话音刚落,蓝厅的门被悄然推开。
一位有着乌黑长发、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士走了进来。
她的步伐轻盈而精准,脸上的微笑既使人亲切,又始终保持着一丝疏离。
一套典雅的黑色套裙,样式简洁,唯一醒目的装饰,是她优雅的仪态。
汉娜·施耐德。
在我入驻白宫的这几天,她临时担任了这个职位。
“西拉斯先生,您的‘生命之酿’,特调版。”
她的声音柔和,如同丝绒拂过耳畔。
汉娜以一种完美的、遵循着某种古老礼仪的姿势,将一个盛着液体的水晶杯,稳稳地放在了我手边的桌面上。
杯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色彩,主体是深邃的、近乎黑色的紫,但在光线的折射下,又能看到其中悬浮着无数细微的光点。
经过特殊的调制,液体在杯中形成了肉眼可见的、从浓稠到清澈的层次,仿佛一片被囚禁在玻璃中的、幽暗而朦胧的夜空云朵。
“谢谢。”
我颔首致意。
汉娜的下一步动作,是转向房间内的另外两位客人。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克兰普身上,后者只是微微摇头。
随后,她看向沃尔普,用同样的微笑询问。
这两位显然都没有享受片刻雅兴的心情。
沃尔普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在进行快速的权衡,最终要求了一瓶伏特加。
他报出的名字是“灰雁(Grey Goose)”,一个法国品牌。
汉娜躬身领命,转身离去,几分钟后便将一瓶冰镇过的伏特加和一只冰好的水晶杯送了上来。
在等待饮品送达的间隙,我重新将视线投向沃尔普。
“您的意思是,您可以选择放弃抵抗,并以起义领导人的身份,通过对这场运动本身的‘背叛’,来协助我用最低的成本结束眼下的混乱。
总而言之,您将向我转让您所拥有的全部政治资本,对吗,沃尔普先生?”
我用更精确的语言,复述了他的提议。
同时,端起那杯“生命之酿”,轻轻抿了一口。
液体滑过舌尖,带来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官体验。
在原本那股醇厚的基调之外,今天的特调版,增加了一层全新的、难以捉摸的层次——它像是在一片寂静的松林中,忽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雨后泥土的气息。
一种有机化合物所带来的,原始而古老的气味。
“是的。”
沃尔普的回答斩钉截铁。
“而您的要求是,”
我放下酒杯,继续说道,
“一个体面的结局。
一个不那么显赫的政府职位,或者干脆让您回归社会活动家的身份。
一笔可观的财富,以及由合作媒体为您量身定制的、足够正面的公开报道。”
“至少,是一位被官方承认其历史地位的‘前领袖’。”
沃普补充道,他的手紧张地握着刚刚被送来的那瓶伏特加,却没有立刻打开。
“我的合作,为您节省的不仅仅是金钱和时间,更是您新政权的构建成本。
您将得到一个‘拎包入住’式的解决方案,同时直接接收一个虽然混乱、但已经完成了组织动员的庞大群体。
为此,我理应得到一份额外的、与这份贡献相匹配的报酬。”
“合情合理。”
我平静地说道。
“是的,合情合理。”
沃尔普立刻附和,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下来,
“这很符合商业道德,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说话的同时,他终于为自己倒上了一杯伏特加,冰冷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侍立在一旁的汉娜。
“但是我拒绝。”
这四个字,瞬间刺穿了房间内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
“您——您拒绝?”
沃尔普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为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拔高了八度。
“您犯了罪,”
我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所以,您需要认罪和赎罪。”
“犯罪?”
沃尔普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他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犯了罪?”
“您犯下的罪行,令人发指。”
我缓缓陈述,用语言为他构筑起一座无法挣脱的囚笼。
“首先,是邦联法典第2384条,煽动叛乱罪;
其次,是第2383条,反叛或叛乱罪。
您通过持续的、有组织的公开宣传,系统性地瓦解了民众对合法政权的信任,并直接促成了一场旨在通过暴力推翻政府的全国性运动。
您分发武器,这触犯了多项关于军火管制的邦联法律,构成了非法贩运军事级武器装备罪。
您破坏公共设施,您的追随者冲击并占领了政府机构,这构成了对公共财产的蓄意破坏以及对政府运作的暴力妨碍。
最终,您的所有行为,共同导致了一场波及三十个州的内战的爆发。
而更不幸的是,沃尔普先生,您的这些罪行,不仅触犯了合众国现行的法律,也同样触犯了‘社会战略成功学’对此的计算
——根据我们的模型,一场波及上百万人口的内战,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的估值,在数万亿友元。
您需要偿还这一切。”
“这没人能偿还得起!”
沃尔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吼起来。
“是的,没有任何个人能偿还得起。所以,”
我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您必须接受这所有的惩罚。”
“我……我要做什么?”
他颤抖着问。
“您需要向全国人民,公开发布一份详尽的认罪书。
您需要虔诚地,以上帝的名义,为您亲手犯下的、以及因您的行为而导致的每一桩罪行,进行彻底的忏悔。
然后,您将接受最高法庭的公开审判。”
“你想杀了我,西拉斯,你想杀了我!”
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如果我认罪了,留给我的只有死刑!或是和死刑同等代价的惩罚!
我知道那会是什么,那将是合众国历史上首例,也是唯一一例,由个人承担的战争罪!
那些支持废除死刑的团体……不,没人会听他们的,甚至没有人会支持我……”
“您大可不必担心,”
我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臆测,
“我从来不是一个苛刻的人,也从来不喜欢谋害任何人的生命。
除非对方过度愚蠢,愚蠢到无法理解智慧的言语。”
“你想怎么安排?”
他立刻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在您完成忏悔和审判之后,您将不会被处决。
您将被关押于伊米塔多公司总部的阿卡姆新院区。
我们会专门为您开设一个新的分区,并允许其在特定的时间,向外界付费参观。
如果您在狱中仍有从政的意愿,我们甚至可以为您拍摄一部纪录片,为您设置专门的媒体参观日,以及一些由公司严格控制的、与外界进行思想交流的机会。”
沃尔普呆住了,似乎在消化这番话的含义。
几秒钟后,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乔瓦尼·沃尔普动物园?”
一直安静侍立的汉娜,没能忍住,她用手掩住嘴,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
“是‘乔瓦尼·沃尔普事件纪念馆’。”
我纠正道,语气温和,
“我倾向于使用更合乎时宜的说法。
尽管从功能性的角度上说,您刚才的比喻也不无道理。”
“不,这不可能。”
沃尔普摇着头,眼神变得涣散,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西拉斯,我理解,我全都明白。
你想让我当这一整个事件的替罪羊,所有暴行的罪人……你认为我会同意吗?
我为什么要赞同这些强加于我的罪名!”
“强加于您?”
这一次,在我开口之前,汉娜反问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仿佛天真的俏皮。
“是的,强加于我!”
沃尔普的怒火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他转头怒视着汉娜,
“我煽动了民众——是的,我做了宣传,但我强迫他们了吗?我没有!
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情!
根本都怪他们自己,怪他们自己!
我分发了武器——但那不是您授意的吗?
是您的公司为我提供了那些东西,是您生产了一切!
所有的,不该被交到民众手上的东西,难道不该由生产者负责吗?
我强迫他们去互相残杀了吗?
他们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想法去战斗,去流血,去施暴,他们就应该为此负责!
我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至少不应该是我!”
“您在说些什么呀。”
汉娜笑了起来,那笑容明媚而灿烂,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
沃尔普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尽管从他最开始的表现判断,他颇为欣赏汉娜的外貌与举止。
“汉娜。”
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的笑容瞬间收敛,身体微微一颤,立刻垂下眼帘,躬身退到了一旁,重新变回了优雅的装饰。
“当罪行找上了你,你便成为了罪人。”
我缓缓说道。
“您说什么?”
沃尔普一愣。
“这是我过去的一些言论,”
我转换了语气,追溯,或是悼念般地说道,
“大约在一百年前,准确地说,是一九二三年,在蒙得维的亚的一场非正式会议上。
当我们在讨论智利‘议会制共和国’的崩溃以及卡洛斯·伊瓦涅斯的崛起时,我提出的一个观点。
我知道您调查过我公开发表的所有言论,丹尼尔通过迈克尔·陈告诉过我,扎亚茨也通过伊莎贝拉告诉过。
但你的调查,似乎都还不够全面。”
“一百年前?……不,丹尼尔?扎亚茨?”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化复杂,似乎有无数条信息在他的大脑中疯狂地冲撞、拼接,但我没有给他任何整理思绪的机会。
“您不想为此负责,那谁来负责?
民众吗?”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质问的意味,
“他们当然会为此负责,他们承受的代价还不够吗?
他们已经付出了鲜血和生命,你还要让他们在心灵上,再背负一层道德的负担吗?
他们已经承受了肉体的痛苦,你还想让他们再背负灵魂的罪恶吗?”
他瞪大眼睛,嘴唇翕动,既无法接受我的说法,显然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词句来反驳。
“那……那公司……”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是说,伊米塔多公司,也就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我?”
“哦,不,但是——”
“我当然会为这一切负责,”
我打断了他,
“但我无法被定罪,也不应该被定罪。我会解决掉所有问题,为这个国家带来复兴,带来新纪元,新秩序。
如果一场审判,带不来任何实质性的‘收获’,那么,它从一开始就不该被执行。”
“收获……”
沃尔普像是被电击了一般,重复着这个词,
“你说收获,对吗?”
这个有着一副朴实工人面孔的中年人,友利坚的起义领袖,这位聪明的、可圈可点的投机家,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而可怖。
“弥补损失,也算得上是收获吗?”
“当然。”
我回答,“你想为我弥补什么损失?”
“我的起义覆盖了三十个州,”
他的语气先是变得狂乱,继而转为一种会令普通人生理不适的癫狂,
“如果我希望,烈焰会在我控制的全范围升腾,就在你收拾好一切之前。
我的手下会为我做完这一切,我早就告诉过他们,当一切无法挽回时,应该做什么。
向水源投毒,引爆城市里的天然气管道,焚烧所有的仓库,处决每一个投降的官员,或者无差别地屠杀。
一切都会升级,变成一场永远附着在你身上的、再也洗不清的污点!”
他几乎是在咆哮,然而,他的声音却忽然变弱了。
他发现,我的表情,由始至终,都没有过任何变化。
“您不害怕吗,西拉斯?
你不害怕这一切的后果吗?
你……你如此残忍吗?
你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是个绅士。”
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特调版的生命之酿。
“汉娜,把他们叫到这里。”
“是,西拉斯先生。”
汉娜表情恭敬地应承,随即快步走向门口。
“等等,他们?谁?”
沃尔普不明所以地问道,脸上充满了困惑,并明确显露着不祥的预感。
“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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