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卡门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清澈的迷惘。
这个词汇,如同自另一个纪元漂流而来的古老蕨类化石,突兀地出现在对话中,显得格格不入。
“什一税,decima,”
我轻声说道,仿佛在品鉴一个尘封已久的酒标,
“它并非单纯的粗暴的十分之一。
它的起源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早,并非纯粹的宗教发明,而是脱胎于晚期罗马帝国用以供养边境军团的实物税,一种名为军需(annona militaris)的古老制度。
当帝国西部的世俗权力如沙堡般崩塌,唯一具备组织度的教会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套汲取系统,并为其披上了神圣的外衣。”
我顿了顿,看了眼我那唯一的听者——看到了我所期待的专注,
“公元八世纪末,查理曼大帝,那位试图用铁与血重建罗马幻影的法兰克君主,正式将其确立为帝国法令,规定所有人都需将土地产出或收入的十分之一奉献给主。
自此,它在欧洲繁盛了数个世纪。
它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
在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那场着名的‘卡诺莎之行’后,什一税的归属权成了神权与君权反复争夺的焦点。
它时而被国王攥在掌心,用以支付战争的开销;
时而又被主教握于手中,化作修建宏伟教堂的砖石。
它的征收范围,也从最初的谷物、牲畜,逐渐蔓延至手工业制品,甚至是个人的薪俸。”
“它的终结,则与它的兴起一样,并非源于某位君主的法令,而是另一条更强大路径的开辟。
货币,这种更高效、更标准化的价值媒介,开始冲刷古老的实物税基。
什一税并未立刻消亡,它只是在更高效的现代财政体系面前,显得日益臃肿、笨拙,最终在法国巴黎的烈焰中被彻底焚毁,成为了‘旧制度’的陪葬品。”
我端详着茶杯上流动的光影,仿佛能从中看到那些消逝的帝国与王朝。
“什一税就像是权力机体中一段古老的基因。
在特定环境下,它会沉睡,甚至被忘却。
但在合适的条件下,它随时可能被重新激活,并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表达出全新的、有效的性状。”
卡门的神情颇为怅惘,像是听完了一段遥远的神话,低声感叹:
“您说的很详细,就好像您亲眼见证过那段历史一样。”
我微微一笑,为她提供了一段更合适的认识,
“这只是一种浪漫派的历史主义表达,卡门。
将自身投射于过往,有时能获得更清晰的视角。
那么,在你看来,这种税制如何?”
“落后,低效,不方便管理,也不方便使用。”
她迅速给出了评价,毫不拖泥带水,
“我很难想象税务官挨家挨户地去清点小麦和羊羔的场景,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完全正确。”
我由衷地赞许道。
她的评价非常正确,非常现代,非常符合一个现代精英对此的认识——却也非常没有跨越时代迷雾、直抵事物本质的宏观视野。
“发展的本质,是基于更优越路径的发现和普及、利用和再利用,卡门。
十五世纪的印刷业与大航海时代,如同两条并行的巨流,共同冲刷出了近代金融业的河道。
正是这一整套以货币为核心的信用与结算体系在欧洲的确立,才使得以金钱缴纳税款变得高效便捷,
让财富得以在帝国的血管中顺畅奔流,而不是在从产出到支付的繁琐转换中不断蒸发。
什一税并非‘错误’,它只是在新的路径面前,显得不够经济、不够高效,最终被历史所淘汰。”
我将话题引回当下。
“而那些封闭的宗教社群,他们的问题恰恰在于此。
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排斥我们所建立的、用以实现繁荣的一切路径——现代税法、公司化管理、科技应用、乃至全球化的消费市场。
我们无法通过正常途径从他们身上汲取价值。
他们占有土地,轻松实现自给自足,同时又因缺乏现代社会所必需的消费欲望,我们能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收益微乎其微。
而为了将这些‘路径’重新铺设到他们脚下,我们需要付出的管理、基建和教育成本,将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预支款项。”
“这听上去很不划算。”
卡门总结道。
“是的,一针见血。
所以,过去的人们忽视了他们,满足于一些零星的、不成规模的慈善与捐助,被动地等待他们‘自我开化’。这大错特错。”
我的语气平淡地否认了过去人们天真的做法,
“如果一株野蛮的植物无法被时间催化为文明的硕果,我们不妨调整土壤的成分,或者,直接采摘它尚显青涩的果实。”
我伸出一根手指,让空气中的氛围由短暂的清谈转为明确训示,
“第一步,为他们设定一套极其简单的税制。
他们可以选择不融入‘教产联合体’,保留其所谓的‘独立性’。
作为代价,他们需向公司缴纳物产价值十分之一的税款。”
“那不是又回到了繁琐的实物征收吗?”
卡门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矛盾。
“不。”
我摇了摇手指,
“我们不征收实物。
我们的征税依据,并非他们的‘实际产出’,而是基于我们评估的‘理论产出’。
他们占用了多少土地,拥有多少人口,内部和周边存在哪些可利用的自然资源……
这些,都将被我们的模型量化为一个标准的产出价值。
他们享受着这些资产带来的收益,就必须按照我们制定的标准,为此向公司支付税金,以购买社会环境的和平与稳定。”
“然后呢?”
卡门的呼吸略微急促。
她已经预感到了这第一步背后隐藏的陷阱。
“然后,他们会发现自己无法足额支付。
标准由我们制定。
我们甚至不必过于苛刻。
即便如此,一个放弃了所有现代便利、自绝于全球市场的封闭社群,由于缺乏对市场的任何议价权,没有规模化的销售渠道,
其财富产出的效率相较于正常团体微乎其微。
而税收的数字,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一个巨大的亏空,将不可避免地出现。”
“这时,他们会绝望地发现,没有任何银行、信贷公司愿意为他们提供贷款,
因为他们的资产是‘不良’的,他们的组织形态是‘落后’的。
一场迫在眉睫的破产危机,将如乌云般笼罩在他们头顶。
这就是第一步预期达到的目标。
而后,就是下一步。”
“惩罚措施?”
“不,不,卡门,”
我柔声纠正她,语气近似安抚,
“不是惩罚,是宽限。
我们会慷慨地为他们开拓更多的付款渠道,用以替代那些他们难以凑齐的、冷冰冰的金钱,即使我们会因此承担诸多不便。”
我伸出第二根手指,与食指并拢,姿态优雅而冷酷。
“其中最重要的,也是第二步的核心,便是允许他们通过派遣‘劳工’的形式,来抵扣亏空。
换而言之,如果他们的劳动产出不足,他们就必须支付‘劳动力’这种更原始的资源,来弥补他们对社会公共资源的浪费。
经过设计和调整,这个数字最终会稳定在,每二十名成员中,派遣适龄的一人。”
“这个数字是不是太低了?只有5%。”
卡门敏锐地指出了问题。
“派遣合同是终身制的,卡门。
并且,从合同签订的那一刻起,公司就已经通过‘税务减免’的形式,一次性为他们支付了未来数十年的全部报酬,以及用于应对各类风险的‘工伤赔偿’。
结果就是,每年5%,年年如此,周而复始。
这是一种无需支付薪水、无需提供过多福利、无需担忧法律诉讼的……义务劳动。
它近似于,一种结构化的、终身制的劳动力资源再分配方案。”
我刻意选用了一个冗长而中性的词组,来替代那个呼之欲出的、更古老、更残酷的词汇。
卡门的脸色先是讶异,随即变得有些苍白和难看。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种制度的设计,对任何一个在现代文明光辉下成长起来的人而言,都足以引发本能的生理性厌恶。
“这是不是有些——”
她斟酌着词句,试图表达她的不安。
“——很不公平?很不正义?”
我替她说了出来,语气冷酷尖锐、仿佛嘲弄,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温和而富有逻辑,
“但这就是信仰自由,卡门。
如果他们信奉的神,他们坚持的教义,最终引导他们走向了这条道路,我们作为世俗的管理者,无权干涉。
与那些打着信仰旗号制造屠杀、散播仇恨的极端的行为相比,我们所做的,至少在结果上要正确得多。
这些‘劳工’将在公司的安排下,从事那些高危但对社会运转不可或缺的工作。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奉献,代替遵纪守法的民众去面对危险,为整个社会的和平、安定与繁荣做出贡献。
与此同时,公司也会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医疗保障,让他们沐浴在文明的光辉之下
——哪怕,那只是一缕微乎其微的、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
我凝视着她,等待她完成内心的挣扎。
她的表情在变幻,从抗拒,到沉思,最终,她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我明白了。”
“想明白了?”
“是的。”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清明,
“那种‘再分配方案’……虽然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您说服了我。
在公关部,以及我过去的生活中,我见过太多那些狂热分子做出的事情……
用炸弹背心在市中心引爆,在供水系统中下毒……
比较起来,您所设计的这套方案,至少……对我们,对绝大多数无辜的民众而言,并不算坏。”
我点了点头,对她的觉悟感到满意。
“公司在利用他们,但人从降生于社会的那一刻起,其本质就包含着被利用。
这是社会性动物无法逃避的属性。
大到国家,小到家庭,本质都是一个资源交换与互相利用的系统。
进化本身也印证了这一点。
利他行为刻在每个人天生的基因中。
广义上来说,卡门,你此刻也正在被我利用。”
“我?”
她先是疑惑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您说的对。不过,我感觉并不坏。
您总是在做正确的事,不论是作为投资人,还是作为领导者,甚至在私人的往来中,您都非常可靠,值得信赖。”
她的话中包含了部分善意的误解。
不过 ,对此我无意澄清。
相反,为了让我的方案得到贯彻,我必须更进一步,完全打消她所有潜在的疑虑。
“你还有疑虑,卡门。”
她聪明地没有否认,反而露出些许期待:
“我相信,您的第三步一定能让我安心。”
“是的。当然。”
我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步,清算。
在经历了前两步之后,几乎所有选择‘独立’的保留地,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同一个结局:分崩离析。
持续的、制度性的劳动力流失,对于任何一个以农业和手工业为基础的社群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即便不考虑经济上的崩溃,那种眼睁睁看着同伴不断消失的心理压力,也会生物性地在社群内部制造出衰败、萧条乃至绝望的氛围。
最终,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在沉默的内耗中彻底消亡,或是在绝望的爆发中自我崩溃。
无论哪一种,公司都将是最终的、唯一的接收者。
我们会为他们带去那些他们曾经主动放弃的一切:文明、秩序与繁荣。”
“那如果他们坚持下来了呢?”
卡门提出了疑问,
“比如,他们发展出一种高生育率的文化,或者通过一些严苛的内部规定,强制维系社群的完整。”
“那我们就提高‘标准’。”
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比如,为不同素质的劳动力设定不同的税务抵扣额度。
一个未经教育的、无法操作仪器的劳动力,其价值自然远低于一个掌握了基础读写与计算能力的劳动力。
我们会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如果不接受公司提供的、强制性,不,建议性的教育改造,他们的‘人’,将越来越不值钱。
最终,他们仍旧要在缓慢的毁灭和被我们完全改良之间,二选其一。”
“也就是通过教育,来最终完成取缔?”
卡门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流露出明确的欣喜。
她快步上前,为我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温热的茶水,动作充满了下级对上级智识的由衷钦佩,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可以这么认为。”
这是一个真诚,却又不够坦诚的答案。
教育的确是方向,但教育的内容,却未必是指向“文明人口”的。
在不具备相应社会制度、文化土壤、经济条件的前提下,试图在那些封闭社群中建立起一套可行的、正向的现代学校教育,近乎痴人说梦。
最终,它只会导向一个更符合成本效益的结果——一个可持续产出、更高质量的“劳动力资源”的生产基地。
但卡门无需知道这些。
这对她毫无益处,只会徒劳地为她那尚存的、可贵的美好心灵增添道德负担。
对整个社会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总要有人为文明的列车提供燃料,而那最好是可控的、有限的、来自一小部分自愿走上另一条岔路的人。
只有当恶魔悉心照拂了地狱的秩序,高尚的人们才能安然享有完整的天堂。
鉴于以上理由,这个方案正确的、可供执行的全部内容,已被我悉数设计完成,并和盘托出。
并且,其中没有任何谎言。
我放下茶杯,结束了这次谈话。
“具体的执行方案,你可以和伊莱亚斯部长商议。
他丰富的实践经验,能为你补充许多有趣的细节。”
“明白。不过,他最近似乎有些忙。”
“他在忙什么?我记得,近期并未为他指派任务。”
“是关于那些暴乱者的‘再教育’活动。”
卡门回答道,
“他说过程很有意思,所以亲自参与了许多内容的设计和实施。”
“希望他没有做多余的事情。”
“我想他会严格按照您设置的方针和方向来做的。”
卡门说的不算错。
伊莱亚斯这个人,虽然在追求所谓艺术时,手段偶尔会显得离奇曲折,但从结果而言,他的失误并不算多。
考虑到这项计划在程序上的重要性,以及我对伊莱亚斯勉为其难的尊重,我决定更换执行人。
“好吧,那就让伊莎贝拉去做。
我想她最近不算很忙。”
“是的,您最近没有为她指派固定的长期任务。”
“她现在在做什么?”
我状似随意地问道。
这其中既有必要的关心,也包含着适度的监督。
卡门回忆了一下,随即给出了答复:
“在旅行。
和伊莱亚斯部长在思想改造活动中选中的那位的女友一起。
算是一次带有工作性质的旅行。
那个女孩,似乎叫阿比盖尔。
听伊莎贝拉说,她们相处得还不错。”
“那再好不过。”
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它清晰地表明,伊莎贝拉对我期望她扮演的角色有着充分的认识和足够的自觉。
在此基础上,享受一些放松的时光,无可厚非。
“替我向她发一封邮件,”
我吩咐道,
“祝她在近期的合法假期中玩得愉快,可以充分地放松身心,从而更好地于三天后,投入到这项全新的、至关重要的工作之中。”
“我替她向您表示感谢,西拉斯先生。”
卡门微笑着,真诚地回答。
开朗的笑容中,看不到任何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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