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呼吸，在管道间嘶鸣。
陈浩南打头阵，手中的改装手电射出冷白光束，切开锅炉房内凝滞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是锈蚀的巨兽——废弃的锅炉如同史前生物的尸骸，沉默地匍匐在城寨最深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煤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味，像是烧焦的蜂蜜混合着铜币的味道。
“顶你个肺，呢度大过油麻地戏院啊。”包皮低声嘟囔，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轻微回音。
小犹太跟在他们身后，她的便携终端屏幕是这片昏暗中唯一的蓝光。指尖划过，数据流无声倾泻。“热能扫描显示前方有异常热源，但唔系锅炉残余热量……系生物热能，但好奇怪，排列得太整齐嘞。”
众人小心前行。手电光柱扫过墙壁，所有人都愣住了。
墙上不是斑驳的污渍或涂鸦，而是密密麻麻的黑白照片。有些已经泛黄卷边，有些还很新。照片上都是人，笑着的全家福、穿着校服的学生、市场里讨价还价的主妇……九龙城寨各个时代的面孔，都被钉在这冰冷的墙上。更令人不适的是，许多照片被用粗糙的钉子钉着，钉眼正好穿过照片中人的眼睛。
“邪门。”山鸡啐了一口，却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突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不是蒸汽声，也不是滴水声。是一种……轻柔的、规律的摩擦声，夹杂着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他们循声向前，穿过一道巨大的、早已停止转动的排风扇叶。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最莽撞的山鸡也猛地刹住脚步，倒抽一口冷气。
空间豁然开朗。不再是锅炉的领地，而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而亵渎的产房。
数十个，不，是数百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罐，整齐地排列在钢铁架子上，如同某种邪恶超市的货架。每个罐子都有一人高，里面盛满了浑浊的、冒着细微气泡的琥珀色液体。而浸泡在液体中的，是胎儿。
并非完全的胎儿。
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刚具人形，有的近乎足月。但每一个，都与冰冷的机械结合。细小的铜管和电线从它们尚未闭合的囟门插入，取代了脐带。微小的齿轮在胸腔内隐约可见，替代了心脏的搏动。金属脊柱在苍白的皮肤下凸出痕迹。有些睁着眼，眼眶里不是瞳孔，而是微小旋转的陀螺仪或黯淡的发光二极管。
它们悬浮着，偶尔抽动一下，细小金属肢节碰撞玻璃罐内壁，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刮擦声。嗡鸣声则来自连接每个罐子的管线，输送着不知名的能量和养料。
“老天爷……”陈浩南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祈祷。
小犹太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终端疯狂报错，屏幕上滚过乱码和无法解析的信号。“呢度……有强大嘅生物电场同数据流混合……干扰一切……”
就在这时，房间中央那个最大的、原本早已熄火的巨型锅炉，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它的表面锈迹斑斑，却有一片区域异常干净——那是一块巨大的、暗色的金属圆窗，像一只独眼。
而围绕着这只“独眼”的锅炉表面上，贴满了更多的照片。新旧叠在一起，几乎覆盖了整面铁壁。
洪兴一个年轻马仔，抵不住这诡异压力，猛地举起砍刀指向那些玻璃罐：“妖！装神弄鬼！睇我打烂呢啲怪物！”
“唔好！”小犹太惊呼阻止，但太迟了。
砍刀重重劈在一个玻璃罐上。罐体出人意料地坚固，只裂开一道缝，浑浊液体嘶嘶涌出。
嗡——！！！
刺耳的高频噪音瞬间席卷整个空间，不再是细微的嗡鸣，而是成千上万只金属蜜蜂同时振翅的咆哮。所有玻璃罐中的机械胎儿同时剧烈抽搐，它们的“眼睛”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几乎在同一时刻，墙壁上、锅炉上，所有照片里人物的眼睛，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齐刷刷地“转动”，聚焦向闯入者！
“啊——！”那个劈砍罐子的马仔突然抱头惨叫，跪倒在地，“唔好睇我！唔好睇我！阿妈！阿爸！细妹！我错咗！我错咗啊！”他疯狂地用头撞击地面，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谴责。
锅炉那巨大的金属独眼，内部亮起暗红色的光，如同烧红的炭。它开始缓慢地旋转，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炉膛深处，不是火焰，而是一种漩涡般的、灰白色的光芒在汇聚。
墙上那些照片，一张接一张地无火自燃。火焰不是红色，而是冰冷的幽蓝。每一张照片燃烧时，都发出一声极其短暂却尖锐无比的惨叫——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男女老幼无数声音的浓缩，是记忆被焚烧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这些痛苦的余音被那旋转的锅炉独眼吸入，那灰白色的光芒随之愈发明亮。
“个锅炉……喺度烧紧嘅系……”小犹太瞳孔收缩，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系人嘅记忆！系感情！”
更多的记忆照片被点燃，更多的惨叫声被吞噬，为那古老的机械怪物提供燃料。它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打烂呢只眼！”陈浩南吼道，试图用刀柄砸向控制台，却发现毫无效果。山鸡对着锅炉开枪，子弹只在厚实金属上留下浅坑。
“无用?！”小犹太声音发颤，“佢嘅能量来源唔系物理！系……”她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僵。
那些悬浮的机械胎儿，所有的“目光”——那些旋转的陀螺仪、发光的二极管——全部聚焦到了她身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粘稠的思维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精神防线。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直接涌入脑髓的、属于数百个扭曲意识的碎片化的“未来”。
她看见自己坐在一个由废弃电路板和霓虹灯牌搭建的王座上，皮肤下流淌着数据流的蓝光，不再是血肉，而是半透明的能量管线。她的眼睛是高速闪烁的代码，她的手指插入地面，操控着整个城寨的每一根电缆、每一块屏幕，聆听着无数人的隐私和恐惧。人们跪拜她，恐惧她，称她为……
——AI巫婆。
她不再是人。她是盘踞在数据深渊里的怪物，以信息为食，冷漠地观察着众生的挣扎，如同此刻观察着这些罐中婴灵。
“唔……唔……”小犹太发出一声呜咽，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掐入头皮。幻觉无比真实，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必然实现的预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同化，被那冰冷的、无情的未来图景覆盖。
“小犹太！”陈浩南想去拉她，却被两个突然狂暴起来的自家马仔拦住——他们显然也受到了精神攻击，陷入各自的恐惧幻象中互相撕打。
混乱中，一个身影猛地从阴影里冲出，是大天二！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略显轻浮的笑容，只有一种决绝的疯狂。他手里没有刀，只有一个廉价的打火机。
“洪兴兄弟！”大天二嘶声大吼，声音压过了锅炉的轰鸣和记忆燃烧的惨叫，“对不住！”
陈浩南一瞬间明白了。那双眼睛里的愧疚和疯狂说明了一切。卧底。
“大天二！你做乜！”山鸡怒吼，试图冲过去。
但大天二动作更快。他猛地扯开自己的夹克，露出绑在胸前的一排土制炸药——用鞭炮火药和铁钉简陋填充的塑料管。他没有任何犹豫，拇指猛地擦过打火机。
嚓。
微弱的小火苗在昏暗中亮起，映照着他扭曲却释然的脸。
“呢度嘅记忆……”他看着那燃烧照片的锅炉，声音嘶哑，“唔应该被当柴烧！”
他猛地将燃着的打火机摁向胸前的引信。
“走啊！！！”他用尽最后力气，向昔日的兄弟们咆哮。
轰——！！！
剧烈的爆炸并非来自炸药本身，而是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锅炉下方泄露积聚的、混合了记忆能量的诡异沼气。
火焰冲天而起，不是幽蓝，而是灼热的橙红，瞬间吞噬了大天二的身影，也吞没了那巨大的锅炉独眼。
冲击波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玻璃罐在高温下纷纷炸裂，琥珀色的液体和机械胎儿的残骸四溅。
锅炉发出惊天动地的金属扭曲声，那暗红色的独眼疯狂闪烁，最终在一连串更剧烈的内部爆炸中彻底暗淡、碎裂。
记忆燃烧的惨叫戛然而止。
红光熄灭了。嗡鸣停止了。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蒸汽泄漏的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陈浩南挣扎着爬起，咳出满嘴的烟尘。他茫然地看向爆炸中心，那里只剩下一片焦黑和扭曲的残骸。
山鸡拖着被震懵的小犹太跑过来：“南哥！无事啊？”
小犹太眼神空洞，身体仍在剧烈发抖，AI巫婆的未来幻象如跗骨之蛆，在她脑内挥之不去。
陈浩南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废墟。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天二最后那声“对不住”和决绝的咆哮，还在他耳边回荡。
他们闯过了又一关，代价是兄弟的命，和更多无法理解的恐怖真相。
锅炉婴灵的残骸在脚下滋滋作响，散发出血肉与机油混合的焦臭。
这地狱，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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