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西街的晨霜把豆田染成了白花花一片,太阳刚爬过老槐树顶,就给豆叶镀上了层金红。我蹲在田埂上摘最后一茬秋豆,指尖触到的豆荚带着点凉,却比往日更瓷实——经了霜的豆子最养人,奶奶说过,霜打豆叶红,颗颗藏金风,磨出的豆浆能暖透整个冬天。
三妮,歇会儿!赵铁柱背着个竹筐从巷口走来,筐里装着刚蒸好的红薯,热气裹着甜香漫过田埂,张少爷家的地窖腾好了,说借咱放冬豆,算他赊的,等开春送两捆豆秸当垫料。
我刚把摘满的豆荚往筐里放,豆宝就扛着个小锄头跑过来,锄头上还沾着新翻的土。婶娘,我...我给豆子松了土!他把锄头往田埂上一靠,鼻尖冻得通红,先生说...霜降松土,能...能让豆子根暖乎乎的!
这孩子十四岁了,已经能跟着爹学做豆腐,磨浆时总爱往豆浆里撒把炒香的豆子,说这样才有嚼头。前几日帮着盘点仓房,拿着算盘噼啪打得响,却非要把豆子摆成排当算珠,说算出来的数目带着豆香才准。今早天没亮就去豆田,说是要给豆子盖上霜被,别冻着。
慢着动,我帮他拍掉裤脚的土,这豆根经了霜脆着呢,别把须子碰断了。
爹从豆腐坊端来盆热豆粥,粥面上浮着层厚厚的米油,撒了把切碎的霜后青菜。按老规矩,霜降要喝暖根粥他往田埂上泼了点粥,你奶奶说,这样豆子就算在土里,也能记得人间的暖。
粥香刚散开,巷口就传来咯吱咯吱的推车声。赵婶领着几个婆姨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新缝的麻袋,袋口绣着二字,针脚里还沾着点棉絮。三妮,给冬豆换个新窝,她往筐里递了两个麻袋,这布厚,比去年的能多挡两分清霜,算咱赊的,等开春给你家送筐腌菜。
刘半仙背着布幡晃到田埂边时,幡上的霜降纳瑞四个字沾着霜花。老朽算到今日豆气最足,特来讨碗热粥,他从袖里摸出张黄符,往豆丛里一插,这符能让霜气化成甘露,保冬豆不生虫,来年出芽齐整整。
张少爷骑着头小毛驴赶来,驴背上搭着块新染的蓝布,布角绣着串豆荚。杨姑娘,我娘说这布做豆袋最好,他翻身下驴时差点绊倒,防潮还透气,不算赊账,就当给冬豆做件新衣裳。
日头升高时,豆田里已经聚了半巷的人。男人们扛着锄头翻土,把豆根周围的土垒成小丘,说要给豆子搭个暖炕;婆姨们蹲在田埂上择豆荚,把虫蛀的挑出来喂鸡,嘴里念叨着好豆配好仓,来年多打粮;连私塾的先生都来了,帮着写标签,给不同品种的冬豆取名,金圆子玉玲珑,听得豆宝眼睛发亮。
赵铁柱把新摘的豆子往麻袋里装,指节捏得发红,却笑得欢:你看这豆子!经了霜皮都发亮,磨豆浆时准能多出两成油!
我往赊账簿上添新账,笔尖划过纸页,沾了点霜水,写出的字带着点清冽的劲:西街百家,共藏冬豆五石,赊寒霜三夜,以春苗十里偿还。刚写完,豆宝就捡了片红透的豆叶,轻轻按在账页上,印出个淡红的痕。
三妮你看这豆荚!赵铁柱突然从筐里举着个豆荚,里面的豆子竟有七颗,颗颗圆如珍珠,老农学究说这叫七星豆,三百年才得一串,煮在粥里能治手脚凉。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拂过豆田,经霜的豆叶作响,红的、黄的、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像场彩色的雨。婆姨们突然唱起了收豆谣:霜染豆叶红,筐筐沉甸甸,藏进暖仓里,开春笑开颜,调子混着风声漫过田埂,把西街的秋意收得满满当当。
刘半仙突然对着落英作揖,黄符被风吹得贴在幡杆上:好兆头!叶落归根,这是豆子在跟土地拜别,明春准能认得回家的路!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筐冬豆也上了车。爹用新磨的豆浆煮了锅豆腐,撒了把霜后香菜,盛在粗瓷碗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碗,豆香混着菜鲜,暖得人心里发颤。张少爷喝着豆腐,突然指着豆田:杨姑娘,我想在田边种排冬青,来年开春,豆苗钻出来时,冬青正绿着呢,好看!
豆宝举着空碗喊:我来浇水!我保证...保证冬青和豆子做朋友!
暮色漫过豆田时,霜已经化了大半,田埂上留下串串脚印,被夕阳染成金红。我摸着账页上那片红透的豆叶印,突然觉得这筐里装的哪是冬豆啊,分明是西街人藏在岁月里的暖,颗颗都裹着霜后的甜,把日子囤得实诚诚的,把念想捂得热烘烘的。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新纳的棉鞋,鞋底绣着片豆叶,针脚比往年更匀实。我娘做的,他把鞋往我手里塞,指尖带着点凉,说...说穿这鞋踩雪地,脚底板都能记着豆田的暖。
我捏着棉鞋,布里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豆叶绣样的线头里藏着颗小小的豆子,摸上去圆滚滚的。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各家闭户的吱呀声,还有仓房里隐约的声——许是冬豆在互相说着悄悄话,等开春,等发芽,等再看一眼西街的红。
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赊账簿上,把那些与的字眼都镀上银辉,像极了经霜的豆子,在黑夜里,也悄悄闪着光。
(第三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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