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急诊科走廊里沉淀出一种带着铁锈质感的氛围，患者能闻出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压抑来，李意浓能闻出即将下班的兴奋来。
今天是周六，李医生轮班半天，扔掉白大褂，甩掉两只洞洞鞋，满心盘算着和言舢共度一个怎样的阉割版周末。女朋友最近对她忽冷忽热的，让她有些不安，一会儿觉得原因大概是自己陪得有些少，一会儿又觉得原因可能是言舢工作有些累。总之，她每每怀疑言舢心藏不轨时，都会劝自己别想太多，毕竟言舢看起来不像是渣女！
“李医生，这是要下班了？”实习生简佳满脸羡慕，递过来一沓子病历：“你这周的劳动成果，给，签字。”
“谢谢！”李意浓接过来，边翻、边签、边评价：“不错，比前两周好多了，基本上没什么瑕疵，就是个别地方措辞不算很精准。”
“能看明白就行了呗！”简佳有点得意。
李意浓随手划掉一个词，在旁边标注上正确的词：“最好严谨一些，极端情况下，病例上的一个措辞可能会影响到患者的生命，也可能会葬送掉医生的职业……褚攸宁……就是前两天那个聋哑女孩吧？”
“嗯嗯。我把她推去普外的时候，挨了他们赵主任好大的白眼！”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好大的白眼！”
护士长提着刚洗完的饭盒走过来：“嘿，人家一台收费上万的血管缝合手术，李医生在急诊室裸眼弄完了，普外主任肯定要翻白眼的呀！这白眼不是给你的，是给不守规矩的李医生。”
李意浓苦笑着感叹：“那姑娘送来医院前耽误的时间有点长，再不接通动脉血管的话，就怕以后恢复不利索。我总不能为了他们所谓的江湖规矩，就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落下点后遗症吧？”
护士长笑得更苦：“别怪姐没提醒你，这事八成得捅到医务科去，你呀……还是抽空想想怎么应对医务科的谈话吧……”
李意浓眨眨眼睛，叹口气：“随他们的便呗！”
论资历，李意浓在急诊科里算青年小医生的梯队。论应付医务科，李意浓在全院都算有资格开坛讲法的级别。要不是急诊科的主任老孟护着她，她规培期的时候也许会被医务科判死刑。
手机讯息提示音震了两下……
言舢：[我加班还没结束，中午你先自己吃点，晚上约。]
言舢：[对不起。]
李意浓：[嗯。]
退出聊天App界面，李意浓点开导航App，一边搜索着去江海大厦查岗的路线，一边在心里发脾气嘀咕：＜我可真是瞎了眼，东挑西选，竟然选到个鸽子王！要不是看你长得实在让我挪不开眼，我早不要你了！整天抱着手机，贼头贼脑的，当我又瞎又傻！＞
想到“又瞎又傻”这个词，李意浓脑子里就不由自主的冒出来“又聋又哑”这个词。
低头看看导航里并不算很远的江海大厦，抬头看看侧前方的住院部大楼，李意浓忽然间感觉这恋爱谈得挺没意思，与其打车去查岗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加班，还不如去普外病房瞧一瞧那姑娘恢复得怎么样了。与其验证自己是个遇到渣女的倒霉蛋，还不如去验证一下自己是位裸眼缝合血管的小能人儿。
北京隆冬里罕见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斜切进窗里，将病床上的小姑娘分割成明暗两半。
李意浓会一些手语，不过词汇量很有限。询问聋哑姑娘恢复情况时，她的样子一反常态，犹犹豫豫，慢慢吞吞。
褚攸宁抬起胳膊打着手语，腕间的绷带上有渗出来的淡黄色药渍，像株被暴雨打蔫的山茶花：〖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
李意浓又追问了几句小姑娘到底是自残还是自杀，她告诉小姑娘，民警不在这里，说实话并不会惹麻烦。
褚攸宁眼帘垂得很低，把手放下，一副拒绝继续沟通的样子。
静静的等着她再次抬起头来看自己，李意浓决定换了安全些的问题：〖你应该快毕业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褚攸宁确实不怎么抗拒了，重新抬起胳膊打手语：〖下个学期毕业。〗
查房的护士走进来，两眼放光，好像看见了大救星一样：“李医生今天值班啊！太好啦！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她到底是有没有家属呀？你把她抢救过来，又特意来看她，她总不能连你都不搭理吧！”
李意浓用那种略显嗔怪的温和眼神看了看患者，随即又提醒护士：“可以用写字的方式和她沟通。写字不方便的话，在手机上打字沟通也行。”
很无奈，其中一名护士苦笑着说：“写了呀，当然写了呀！递到她面前给她看，人家也没个反应，搞得我们都不知道人家到底认不认识字！”
“换药、打点滴扎针，患者倒是配合得还行，有时候我都怀疑她其实能听见我们说话。”另外一位护士朝着李医生诉苦。
李意浓重整旗鼓，继续问：〖你的家人呢？医院需要……〗
正在李意浓卡词的时候，患者很给面子的给出回应：〖我能看懂唇语，知道你们说话的内容。〗
李意浓刻意放慢语速：“你有家人在身边吗？医院需要跟你的家人交代一下你出院后的护理注意事项。伤口比较深，血管、肌肉和皮肤都进行了缝合，所以回家之后一定要仔细做好恢复期的护理工作，而且近1个月还得定期来医院拆线和复查。另外，需要带回家的药物种类也比较多，内服外用的都有。其实你自己换药的话，真的很难独立操作。我建议你出院后最好能回家修养一段时间，马上也要放寒假了，不回学校应该没什么问题。”
患者的眼中满是落寞，没有再回答医生的话，但视线仍然停留在医生脸上。
两位护士看不懂手语，也能从患者的沉默中感受到李医生的失败，做起换药前的准备准备工作。
即便李医生的缝合技术堪称一流，当纱布被护士小心翼翼的揭开后，伤口的惨状仍旧有些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离开前，李意浓最后看了一眼白皙手腕上的创面。下楼时，她越想越觉得小姑娘应该不是在自残，肯定想自杀。
再次返回到病房里，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李意浓试探着提议：“要不然……我们互相加个好友吧，如果你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比如说，需要有人帮你换药，或者想找人聊聊天，你都可以发讯息联系我，你们学校离医院还挺近的。”
护士站前，正在值班的同班同学罗菡菓瞧见闯祸的人，赶紧拉着她一头钻进楼梯间：“亦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动脉血管吻合术的难度本来就很高，这位患者手腕上的动脉只有2mm，急诊科里连台显微设备都没有！还好，你一把给人家缝上了，这要是弄砸了，前途不要啦！”
李意浓假装无所谓：“不是没弄砸嘛……我刚才看了，还不错……”
罗菡菓压低声音，虚着嗓子提醒：“你规培期在普外轮岗的时候，赵主任看你就不顺眼，这次他肯定要跑去医务科给你上纲上线！”
“我们护士长已经提醒过我了。”李意浓噘噘嘴，还是选择了为自己再辩解几句：“缺血超过 6小时，手指的肌肉、神经、皮肤组织可能会因为缺氧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当时她在宿舍里已经耽误很久了，再等着你们普外准备手术……万一以后留下神经受损、肌肉萎缩这些后遗症……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大姐，我的白衣天使大姐，您老人家是急诊科医生，她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后，您直接把她送普外来就可以了！”罗菡菓一副恨闷葫芦不开窍的表情：“如果你吻合失败，她血管断口没有办法二次缝合，需要换一段人工血管，你怎么跟家属解释？你对着家属说你刚才的那些医者仁心，家属听得懂吗？会相信吗？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身上这点羽毛？”
1年的临床实习，3年的规培，李意浓正式成为李医生只有不到2年的时间，但在医院里已经泡了将近6年，当初的赤子之心依旧火热，不过多少也学会点识时务：“哦，我以后小心些。不过当时这个姑娘……看着确实挺揪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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