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朱元璋确实被宝钞的事搅得寝食难安。夜里躺在龙榻上,朱允熥说的那些话总在耳边打转——“印多了贬值,印少了防不住假钞,连外敌都能仿造”,再对照着史书上“交子滥发而废”的记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早朝时分,他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待例行事务奏完,他把手里的奏折往案上一扔,沉声道:“诸位爱卿,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你们。”
百官见他神色凝重,都屏住了呼吸。
“宝钞流通已有数年,”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众人,“如今民间渐有怨言,说宝钞不值钱,甚至有人宁愿扛着铜钱交易,也不愿用宝钞。这事,你们怎么看?”
殿内一片死寂。宝钞是陛下力主推行的,这些年谁要是敢说半个“不”字,轻则贬官,重则下狱,此刻陛下突然发问,谁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半晌,户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宝钞乃国之通货,些许怨言不足为虑。臣已下令各地官府严查拒收宝钞者,想来过些时日便会平息。”
“平息?”朱元璋冷笑一声,“百姓手里的宝钞换不来粮食,你让他们怎么平息?靠你的政令吗?”
户部尚书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臣……臣无能。”
又有几位大臣出列,有的说要加重对私铸假钞者的刑罚,有的说要严禁民间用金银交易,逼着百姓用宝钞,却没一个说到点子上。
朱元璋越听越心烦,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都在说些废话!加重刑罚?假钞依旧禁不绝!严禁金银?百姓私下里照样用!朕问你们,若是宝钞真的撑不住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殿内更是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陛下会说出“撑不住”这三个字。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几位老臣身上:“你们说说,难道真要废除宝钞?”
吏部尚书颤巍巍地说:“陛下,万万不可!如今百姓手里握着的宝钞数以亿计,若是骤然废除,那些宝钞便成了废纸,百姓定然怨声载道,恐生民变啊!”
“朕知道!”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可留着它,任由它一天天贬值,百姓手里的钱越来越毛,难道就不生民变了?”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声音里满是疲惫:“有人说,用金银把百姓手里的宝钞换回来。可朝廷库房里的金银有多少,你们心里没数?光是应天府百姓手里的宝钞,就够掏空国库了,还不算各省!这银子金子,从哪儿来?”
百官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这确实是个死结——留着宝钞,是慢性毒药;废除宝钞,是即刻爆发的祸患;用金银兑换,朝廷又拿不出那么多本钱。
朱元璋看着阶下沉默的群臣,忽然想起朱允熥那天说的话,那孩子虽没说出法子,却把难处都点透了。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头疼,满朝文武,竟也没一个能解这困局的。
他摆了摆手:“罢了,退朝!”
转身走进后殿时,朱元璋的脚步有些沉重。窗外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心里一片晦暗。这宝钞,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握不住,扔不得。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朱允熥那天会是那般愁眉苦脸——原来治理天下,最难的不是斩将夺城,而是在一堆烂摊子里,找出一条能让百姓安稳活下去的路。
回到乾清宫,他又拿起那枚银币,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嘉禾纹。或许,那孩子说的是对的,先把这实在的东西推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个靠谱的依仗,再慢慢想办法解宝钞的困局。
不出几日,第二期《大明见闻报》便在应天府的街头巷尾传开了。报头依旧是醒目的“大明见闻”四字,首版最显眼的位置,便是关于新铸银币流通的消息,旁边还印着一幅精细的银币图样,龙纹、嘉禾纹一目了然。
“朝廷新铸银币,即日起于应天府先行流通,一两银币折合铜钱一千文,与宝钞并行使用。凡官府收税、商户交易,不得拒收银币,违者依律论处。”
这段文字下方,列着几条新颁的《钱币法》条文,墨迹清晰,字字分明:
“一、凡大明银币、金币,皆为国之重器,百姓持有、交易时须妥善保管,不得故意损毁、凿磨、剪边。违者,杖二十,罚铜钱五十文;若损毁至无法辨识,需按原值赔偿官府,由工部回收重铸。”
“二、严禁私铸金银币。私铸者,不论成色、数量,一经查实,斩立决;知情不报者,连坐,徙三千里;举报查实者,赏银币十两,由官府从私铸者家产中划拨。”
“三、银币与铜钱、宝钞兑换,需按官定比价,商户不得私自抬价或压价。若有囤积银币、操纵市价者,查抄家产,充入官库。”
“四、军民人等若拾得他人遗失的银币,需在三日内交至当地官府,由官府公示招领。逾期无人认领者,拾得者可得三成奖励,其余入官。若隐匿不交,以盗窃论罪。”
报栏前围满了百姓,有识字的念书人高声读着条文,周围人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一阵议论。
“不得损毁?那我要是不小心掉泥里,擦花了边儿,算不算有罪啊?”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皱着眉问。
旁边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解释道:“你看清楚,是‘故意’损毁才算。不小心的不算,不过得赶紧去官府验看,别让人当成假币了。”
“私铸就斩头?这也太严了吧!”有人咋舌。
“严才好!”卖菜的老农接过话头,“前阵子假宝钞满天飞,坑了多少人?这银币要是也有假的,咱们手里的钱不又成了废纸?朝廷管得严,咱们才敢放心用!”
更有人盯着那“兑换不得压价”的条文,心里踏实了不少。前几日还怕商户不认这新银币,如今见官府立了规矩,连比价都定死了,便想着赶紧把手里零碎的铜钱换成几枚银币,揣着方便。
茶馆里,几个商人正拿着报纸琢磨。“你看这条文,拾到银币交官能得三成,倒是比以前人性化些。”一个绸缎商笑道,“前阵子我伙计丢了一贯铜钱,找了三天没找着,心疼得好几天没睡好。”
另一个粮商却更关心私铸的刑罚:“我倒觉得那私铸斩立决最要紧。听说北边有些蒙古部落,就爱仿造咱们的钱,要是这银币能防住假的,往后去边境做生意也踏实。”
消息很快传遍了应天府,甚至有外地商人专门托人买了报纸回去研究。百姓们对新银币的信任,随着这些条文的公布又多了几分——朝廷不仅铸了新钱,还把怎么用、怎么管都写得明明白白,这就像给新钱上了道“护身符”,让人看着就靠谱。
乾清宫里,朱元璋拿着一份《大明见闻报》,指尖划过那些关于钱币法的条文。朱允熥站在旁边,见他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条文是他和刑部、户部一起琢磨的,既借鉴了前朝的律法,又结合了当下的情况,特意把“故意”“私自”这些字眼写得清清楚楚,就是怕百姓不小心触了法。
“这报馆倒是有用。”朱元璋忽然开口,“一句话写成文字,贴出去,比官府挨家挨户通知快多了。”
朱允熥笑道:“孙儿也是这么想的。百姓认得字的少,可报栏前总有人念,一传十,十传百,比告示管用。”
朱元璋放下报纸,拿起那枚银币:“条文立了,关键在执行。让刑部和都察院盯着,谁敢阳奉阴违,不管是官是民,一律严惩。”
“是!”
东宫
朱雄英正拿着一枚早先刻有人像的银币模本,对着光细细看着。模本上,自己的眉眼被工匠刻得颇为传神,嘴角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温和笑意,旁边隐约能看出“皇长孙”的小字刻痕。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模本放在案上,指尖在那头像上轻轻点了点。前几日听说新钱铸成,他特意去工部问过,王匠头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告诉他新钱改了样式,人像换成了龙凤和嘉禾纹。
“怎么就不发行了呢?”朱雄英喃喃自语,心里有些怅然。当初朱允熥跟他说要把家里人刻在钱上时,他虽觉得有些不妥,却也隐隐有些期待——能让天下人都认得自己的模样,知道朱家的子孙是什么样子,似乎也是件荣耀的事。
旁边侍立的伴读见他失落,忍不住劝道:“殿下,陛下自有深意。新钱上的龙凤嘉禾纹,既庄重又合礼制,比人像更显国体呢。”
朱雄英摇摇头,拿起模本又看了看:“我不是觉得新样式不好,就是……有点可惜。你看这刻得多像,若是流通出去,说不定哪天去乡下,有老农见了我,会说‘这不是钱上的皇长孙吗’,多有趣。”
旁边几个随侍的小太监和书童也跟着凑趣附和起来。
一个圆脸小太监笑道:“殿下说得是!您这模本上的模样,眉眼带笑,看着就亲和,百姓见了定然喜欢。真要是流通开了,说不定谁家孩子哭闹,拿枚银币哄着,说‘你看这钱上的小殿下多精神’,保管立马就乖了!”
另一个负责研墨的书童也接话:“可不是嘛!前儿我听厨房的老张说,他那小孙子最爱攥着铜钱玩,说上面的字好看。要是换成刻着殿下您模样的银币,保管那孩子天天揣在怀里,睡觉都得搂着——这可是皇长孙的模样,多体面!”
连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内侍也笑着劝道:“殿下仁厚,百姓本就爱戴。这银币上若是有您的像,大家用着也觉得亲近,说不定还会念叨‘皇长孙在钱上看着呢,可不能做亏心事’,倒成了劝人向善的由头了。”
朱雄英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忍不住笑了,抬手点了点那圆脸小太监:“就你嘴甜,还哄孩子?真要是拿银币哄孩子,被皇爷爷知道了,定要罚你个‘亵渎国器’的罪名。”
那圆脸小太监一听,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饶命!奴才是猪油蒙了心,才说这浑话!奴才再也不敢了。”他头磕得又急又响,额角很快就红了一片。
朱雄英见他这副慌张模样,忍不住又气又笑,故意板起脸,声音沉了沉:“大胆奴才!国器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真要论罪,打你几十板子都算轻的!”
小太监吓得身子直哆嗦,带着哭腔求饶:“殿下开恩!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再提这话了!”
旁边的伴读和书童见朱雄英脸色严肃,也忙跟着求情:“殿下,他也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亵渎,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朱雄英瞪了小太监一眼,哼了一声:“哼,看在众人替你求情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他顿了顿,语气依旧严厉,“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罚你去打扫书房三日,把那些散乱的书册都整理得整整齐齐,若是敢偷懒,仔细你的皮!”
小太监一听只是罚打扫,顿时松了口气,连忙磕头谢恩:“谢殿下开恩!奴才一定好好打扫,绝不敢偷懒!”说着,还偷偷抬眼瞅了朱雄英一下,见他嘴角其实藏着笑意,心里便明白,殿下这是雷声大雨点小,看着凶,实则没真动气。
朱雄英挥挥手:“起来吧,别跪着了,看着碍眼。”
小太监连忙爬起来,低着头站在一旁,脸上虽还有些发白,眼里却没了先前的恐惧。伴读和书童们也暗暗松了口气,都知道这位皇长孙看着温和,偶尔板起脸来挺吓人,可心肠最软,从来不会真的苛责下人。
朱雄英拿起那枚人像模本,又看了看,忽然笑着对小太监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打扫。
小太监又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地应着:“奴才这就去!这就去!”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那慌张的样子逗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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