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掠过北平城头，呜咽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古城见证的无数兴衰与杀伐。燕王府内，气氛却与外界的酷寒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炽热与凝重。
朱棣端坐于主位，目光如炬，扫视着眼前的心腹文武。经历了前段时间的挫败与重整，他脸上的焦躁与戾气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决心所取代。龙案之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关隘、城池，以及无数代表着敌我双方兵力的符号。
道衍和尚一袭灰袍，静立于侧，手中念珠缓缓转动，眼神古井无波，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其心，唯有那棋盘般的天下局势在他胸中流转。
“诸位，” 朱棣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道衍大师的方略，想必大家都已听过。‘固根本，扰中原，出奇兵，捣金陵’，十六字方针，便是我燕军此番南下的总纲！”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戳在舆图上的北平城：“固根本，便是要确保北平万无一失！此乃我军之巢穴，粮草、兵源之所出。若巢穴有失，我等皆成无根之萍！”
目光转向张玉：“张将军！”
“末将在！” 张玉抱拳，声如洪钟。他是朱棣麾下第一员大将，沉稳勇猛，深得信任。
“命你为北平留守总兵官，率领郭资、徐理等将，统兵三万，镇守北平及周边要隘。务必加强城防，整顿吏治，安抚民心，确保粮道畅通，为前线源源不断提供补给！” 朱棣语气凝重，“北平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末将誓死遵命！” 张玉肃然领命，神色坚毅。他知道这份担子的重量。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又扫过其余诸将：“扰中原，此乃当前首要之务！朝廷新胜，气焰正炽，黄子澄、齐泰之流，必然以为我燕军经此一挫，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我等便要打破他们的幻想，让他们知道，我朱棣的骨头，没那么好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更重要的是，要通过袭扰，疲惫敌军，分散其兵力，破坏其补给，动摇其人心，为我军争取整训和寻找战机的时间！”
“朱能！”
“末将在！” 一员身材精悍、目光锐利的将领出列，正是燕军中以骁勇善战着称的朱能。
“命你为主将，丘福为副将，率领轻骑一万五千，即刻南下！” 朱棣指着舆图上北平以南的涿州、保定一线，“你们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游击袭扰！兵分多路，昼伏夜出，时而集中，时而分散。凡朝廷粮道、驿站、屯粮之所、小股驻军，皆是尔等攻击之目标！务必做到‘敌来我走，敌走我扰，敌疲我打’，让南军在北平以南数百里内，鸡犬不宁，风声鹤唳！”
朱能与丘福对视一眼，眼中都燃起了兴奋的光芒。这种战法，最是机动灵活，也最能发挥燕军骑兵的优势。
“末将遵令！定叫南军疲于奔命，不得安枕！” 朱能高声领命。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道衍：“大师，‘出奇兵’之策，不知可有具体人选和方向？”
这才是道衍 “定乾坤” 计策中最核心、也最冒险的一环。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道衍身上。
道衍微微一笑，走到舆图前，枯瘦的手指指向了北平西南方向，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
“王爷请看，此地名为紫荆关。” 道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出关南下，可入山西大同镇地界，亦可迂回至保定南路。然，此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必有重兵把守。”
众人皆是点头，这紫荆关是长城重要关隘，谁都知道。
道衍话锋一转，手指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向西南方划去，越过了紫荆关，指向了更遥远的一片山脉。
“然则，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官道关隘可通。老衲已遣心腹弟子，暗中查探多日。在这太行山脉深处，有几条隐秘的古商道和樵夫小径，虽崎岖难行，车马不便，但若精选小股精锐，轻装简从，却可穿行而过，直插山西腹地，乃至…… 河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张玉、朱能等将领都是百战老将，对北方地形颇为熟悉，但道衍所说的这些隐秘路径，他们闻所未闻，或只以为是些仅供单人通行的绝路，没想到竟能供 “小股精锐” 穿行。
“大师是说……” 朱棣眼中精光爆射，他立刻明白了道衍的意图。这简直是险中求胜的妙招！若能成功，无异于在朝廷的防线背后，插上一把尖刀！
“正是。” 道衍点点头，“此‘奇兵’，不在于攻城略地，不在于歼敌多少，而在于‘奇’与‘扰’！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插朝廷腹地，搅乱其部署，动摇其人心，让南京方面误以为我军主力将从山西、河南方向南下，从而分兵布防，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
“好！好一个出奇兵！” 朱棣猛地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知道，这步棋一旦走活，整个战局都将为之改观！
“此去凶险异常，路径难寻，且深入敌后，孤立无援，非智勇双全、忠勇可靠之将，不能担此重任！” 朱棣目光如电，在众将中缓缓扫过。
帐内一片寂静，气氛凝重。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但也同样是建立不世奇功的机会。
“王爷！末将愿往！”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员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越众而出，正是朱棣的亲卫指挥使，也是他的妻弟，李远。李远不仅勇猛，更以谨慎多智着称。
朱棣看着李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李远是他的内弟，又是心腹，派他去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他心中难免有所牵挂。但他也知道，李远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李将军，你可知此行凶险？” 朱棣沉声道。
“末将知晓！” 李远昂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王爷大业，为我燕军前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只请王爷给末将五千精锐，末将定不负所托，搅他个天翻地覆！”
“好！” 朱棣不再犹豫，断然道，“李远听令！命你为奇兵统领，率精锐骑兵五千，即刻挑选人马，备足干粮饮水，军械物资务求轻便实用。待朱能将军所部出发后，你便秘密潜行，依照道衍大师指点的路径，穿越太行，直插山西、河南！记住，你的任务是‘扰’，是‘乱’，见好就收，保存实力，切不可贪功冒进，陷入重围！”
“末将遵命！请王爷放心！” 李远郑重抱拳，转身下去准备。
三路兵马，各有重任。北平留守，稳住根本；朱能南下，正面袭扰；李远奇兵，敌后穿插。
朱棣看着舆图，心中豪气顿生。道衍此策，环环相扣，既有堂堂正正之师，又有奇兵突袭之举，将 “兵者，诡道也” 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至于‘捣金陵’……” 朱棣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舆图最南端，那个象征着帝国中心的城市 —— 应天府（南京）。这才是他最终的目标，是这场 “靖难之役” 的终点。但现在，时机未到。
“那是最后的目标，是决战之举！” 朱棣缓缓说道，“在我军彻底打乱朝廷部署，削弱其实力，寻找到最佳战机之前，此事暂不议。但诸位要时刻牢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金陵！是清除奸佞，匡扶社稷！”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直捣金陵！” 众将齐声高呼，声震屋瓦，士气已然达到了顶点。
“很好！” 朱棣站起身，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张玉将军留守北平，即刻开始布防整备。朱能、丘福，你们二人，三日后出兵！李远，你部随后秘密出发，务必严守机密！”
“遵令！”
“道衍大师，” 朱棣转向道衍，语气变得恭敬，“军中一应谋划，还需大师多多费心。”
“王爷谬赞。老衲一介方外之人，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实乃天数。” 道衍合十行礼，“老衲已为王爷准备了一份详细的《北伐策应纲要》，其中对粮草征集、军械修缮、情报传递、舆论安抚等事宜，皆有提及，请王爷过目。”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朱棣。
朱棣接过，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字迹娟秀，条理清晰，从宏观战略到微观细节，无不包罗万象，考虑之周全，远超一般的军事谋划。尤其是其中关于如何利用舆论，散布谣言，动摇南军军心和建文朝廷统治基础的计策，更是阴险而有效。
“大师真乃我之张良、陈平也！” 朱棣心中对道衍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有此奇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好了，诸位都下去准备吧！” 朱棣合上小册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记住，严守军纪，善待百姓，凡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我军乃‘靖难’之师，是正义之师，切不可因小失大，失去民心！”
“遵命！” 众将再次抱拳行礼，然后依次退出，各自忙碌而去。
议事大厅内，很快便只剩下朱棣和道衍两人。
“大师，” 朱棣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你说，此番三路齐出，能有几分胜算？”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毕竟，这是一场豪赌，赌上的是他自己，以及所有追随他的人的性命和前途。
道衍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王爷，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哪有百分之百的胜算？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以及…… 几分天命眷顾。”
他顿了顿，看着朱棣：“王爷占据‘清君侧’之大义，麾下有百战精锐，有张玉、朱能、李远等忠勇大将，更有北平这稳固后方。朝廷虽势大，但建文皇帝仁柔寡断，黄子澄、齐泰之流纸上谈兵，诸将多是膏粱子弟或暮气沉沉之辈，且师出无名，劳师远征，失了民心。此消彼长，王爷胜算，已在六成之上！”
“六成……” 朱棣喃喃道。对于一场如此规模的战争而言，六成胜算，已经是相当高的概率了。
“况且，” 道衍微微一笑，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老衲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一星大盛，隐有龙气环绕，直冲斗牛。此乃潜龙出渊，即将翱翔九天之兆。王爷，天意如此，不可逆也。”
朱棣闻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重新充满了自信与威严。
“好！天意民心，皆在我这一边！” 朱棣紧握双拳，指节发白，“传令下去，三日后，祭旗出征！本王要让整个天下都知道，我朱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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