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徵感觉自己被钉在了一片无尽的混沌滩涂上。潮汐是剧痛与虚无，反复冲刷着他即将散架的形骸。每一次意识被拖入冰冷的深海，都仿佛是对那日奉天殿镜碎之痛的无限拉长；每一次被残存的执念强行拽回浅滩，工棚的轰鸣、学徒的啜泣、疫苗参数…这些碎片便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院判…参汤…”
“…新参数…验证…成功率…七成…”
“…北城…重症转轻…新增亡数…降…”
破碎的信息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知道外面正在发生好的转变，那用他性命和镜魂换来的参数正在起效。但这感知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遥远而不真切。真正的他，仍被困在那片滩涂，承受着潮汐无止境的凌迟。
直到——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某种…焦灼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探针，猛地刺破那层琉璃隔阂，精准地扎入他混沌的识海！
并非声音，而是最直接的意志显化：
一幅画面——李时珍躺在东宫偏殿，面色不再是死灰，却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金纸般的光泽，呼吸微弱却平稳得诡异。但他裸露的脖颈皮肤下，隐约有暗金色的细密电芒如困龙般游走、冲突！每一次流窜，都让那具枯槁身躯微微震颤，仿佛内部正进行着无声的惊雷风暴！
一股情绪——帝王的意志冰冷而狂暴，如同被囚禁的怒雷，充满了对失控的愤怒、对未知的忌惮，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对那具身体状况本能的惊惧！
一个指令——简单、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此力何解？！给朕——答！”
是朱棣！是那日强行灌注龙血、引动“龙血惊雷”的帝王意志！他竟然能…他竟然在用这种方式，跨越宫墙，直接向濒死的王徵追问李时珍体内那股失控力量的解决办法！
王徵残存的意识被这股霸道的意念冲击得险些彻底溃散。剧烈的痛苦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灵明碾碎。但与此同时，那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格物本能，却被这外来的、强大的、充满“数据”的意念强行激活！
就像一块濒临碎裂的磁石，被另一块更强的磁石猛地靠近！
他“看”到了！比那日濒死推演时更加清晰！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借助朱棣那霸道意志为“桥”，直接“窥见”了李时珍体内的状况！
那不再是简单的伤势或衰竭！那是一幅无比精密却又恐怖的能量结构图：
——无数暗金色的“雷火”微粒（融合了龙血意志、活烬元质、格物雷霆），并未安分地融入李时珍的生机，反而因其本源过于霸道，与李时珍自身温和坚韧的医者生命磁场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它们如同失控的微型星辰，在李时珍的经脉穴窍中横冲直撞，每一次碰撞都撕裂着本就脆弱的生机，却又因其蕴含的“净化”特性，诡异地点燃并维系着最后一点生命之火不灭！
——这形成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动态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旦平衡打破，无论是雷火彻底湮灭生机，还是生机无法承载雷火导致爆体，都是顷刻间身死道消的下场！
“非药石…能解…” 王徵的意识碎片在痛苦中尖啸，“需…导引…疏泄…其力…”
“如何导引？！” 朱棣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钢鞭抽打过来。
更多的图像、数据、推演在王徵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爆炸！他“看”到李时珍体内那些雷火微粒运行的轨迹，看到它们与特定经脉节点的共鸣与冲突…
“金针…渡穴…”
“取…百会、膻中、气海…三才引雷…”
“针需…精金…韧而不折…”
“以…陛下意志为引…不可强压…需…顺其性…导其流入…手少阳三焦…”
“再…辅以…臣新参…‘逆流散热’机括雏形…置于足底涌泉…泄其残暴…”
一段段艰涩复杂、融合了医道经络、格物力学、乃至能量假说的解决方案，如同被暴力拆解后又强行组装起来的精密仪器图纸，混杂着剧烈的痛苦，一股脑地塞向朱棣那传递过来的意志通道！
这已非传授，更像是一场在生死边缘进行的、粗暴的知识灌注！王徵的意识如同被放在铁砧上锻打的铁料，每一次锤击都迸溅出知识的火星，也带走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传递完毕的瞬间，那根连接两人的无形“意志探针”勐地撤回。
王徵残存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丝感觉，是身体被学徒惊慌扶住，参汤灌入喉中却无法下咽的窒息感。
…完了。
这次…真的…到站了。
李兄…剩下的路…靠你自己…和…那位…陛下…
东宫偏殿。
朱棣勐地睁开双眼，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震惊。他按在李时珍手臂上的手掌缓缓收回，指尖竟有微微的麻痹感。
方才那短短一瞬的意志连接，耗费的心神竟不亚于一场大战！而王徵传递过来的那些混乱、庞杂、却又直指核心的信息流，更是让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金针渡穴？三才引雷？逆流散热机括？
这些词语单独看他或许不明所以，但当它们与方才“看到”的李时珍体内那幅恐怖的能量结构图相结合时，竟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契合感！
那个只剩一口气的格物院判，在意识濒临消散的边缘，竟然真的…又给了他一个答案！一个远远超出太医范畴、近乎玄奇却又带着冰冷逻辑的答案！
朱棣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那群噤若寒蝉的太医。
“取金针！要最好的精金针！”
“准备…冰窖寒玉！”
“传工部巧匠！携…水力机括图谱候旨！”
命令一道道发出，冰冷而迅速。太医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无人敢质疑此刻帝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
格物院，净化隔舱。
王徵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随时会从这具破败不堪的皮囊中飘出去。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极其遥远，工棚的轰鸣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看到刘三和几名核心学徒，正围在那本至关重要的参数簿册前，低声而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灼和…茫然。
“…院判的参数…要求太严了…精金针尖的冷却色‘松烟青’，十次里只有三次能把握准…”
“…还有那‘粟米气泡，破灭无声’…怎么看？根本看不清！”
“…北坊送来的这批‘种子’血，似乎活性不如前几天…按同样参数，成功率跌了一半！”
“…怎么办？疫苗产量又开始不稳了…”
问题。新的问题。格物之路，从来不会一劳永逸。
王徵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拿起那根银针了。他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他的手连最轻微的颤抖都无法控制。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如同气流摩擦般的微弱声音：“…簿…册…”
学徒们这才发现他醒了，慌忙围拢过来。
“院判！”
王徵没有回应他们的关切，只是固执地重复：“…簿册…拿来…”
书记官连忙将那本沉甸甸的、写满心血与参数的簿册捧到他眼前。尽管知道他已看不见。
王徵伸出枯柴般、不住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簿册粗糙的封皮，仿佛在抚摸一个孩子的头。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无法阅读，但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标注，都早已刻入他的灵魂。
“参数…非…死物…”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冷静，“疫魔…会变…‘种子’…会疲…环境…会异…”
“记住…原理…非…步骤…”
“观测…记录…调整…”
“格物…之眼…在…尔等…心中…”
“薪火…需…自燃…岂能…永赖…前人…余烬…”
断断续续的话语，不再是具体的操作指南，而是指向了那参数背后更深层的格物精神——观察、推理、验证、调整。他将最后的遗产，从“鱼”变成了“渔”。
说完这些，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颓然垂下。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学徒们跪在榻前，看着这位将他们带入这地狱般战场、又近乎燃烧自己为他们照亮前路的院判，泪水无声滑落。他们听懂了他的话。
刘三抹了一把眼泪，猛地站起身，拿起那本簿册，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院判放心！我等…必不让此火断绝！”
他转向其他学徒：“从今日起，分组记录！每一炉疫苗，无论成败，所有观测细节——‘种子’来源、色泽、粘稠度；银针冷却时间、环境湿度温度、气泡形态大小破灭声…全部记下！比对成功与失败数据！我们…自己找出新的规律！”
一种无声的蜕变，在这绝望的孕育之地发生着。依赖开始转向自主，模仿开始转向思考。
王徵似乎听到了，那几乎僵硬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他最后一点意识，沉入了温暖的、再无痛苦的黑暗。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格物院的核心，那盏最亮的灯，熄灭了。
但工棚的水轮，依旧在轰鸣。石灰，依旧在抛洒。一份份标注着新序号的疫苗，依旧在被生产出来，送往金陵各处。
薪尽。
火未熄。
只是传火的，不再是那最初举着火把、蹒跚独行的身影，而是更多开始尝试自己搓捻火绒、寻找薪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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