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铅灰色天空沉沉地压在未央宫的琉璃瓦上,仿佛一块吸饱了水、随时要砸落下来的巨大铅毡。霍光坐在尚书台那间狭长而肃穆的直房中,面前摊开的简牍堆积如山,墨迹未干的诏令散发着新纸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气息。他的指尖正划过一份关于陇西郡春旱赈济的奏报,目光沉静如水,似乎全副心神都浸在那一个个关乎黎民饥寒的文字里。
然而,侍立在侧的张安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异常。大将军执笔的右手,在落款批阅“着有司速办”几个字时,笔锋在“办”字的最后一捺处,极其短暂地凝滞了那么一瞬。墨迹在那一点上,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洇开了一小圈深色。这不是霍光的习惯。他的批阅向来如刀劈斧凿,干净利落,力透简背。
张安世的目光无声地扫过大将军低垂的眼睑。那眼睑下的阴影,似乎比平日更深重了几分。窗棂透进来的天光吝啬地涂抹在霍光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磐石般的冷硬,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压抑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新墨、旧简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宫墙深处飘来的铁锈气息。
“安世,”霍光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他并未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简牍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北军最近……操演可还勤勉?”
张安世心头一凛。北军?那是拱卫京畿的野战主力,向来由天子亲信或重臣节制,日常操演自有章程,何须大将军此刻特意垂询?这看似寻常的问话,落在此刻,落在上官桀父子、长公主、桑弘羊那几张面孔在脑中盘旋之时,便有了千钧之重。
“回大将军,”张安世的声音平稳如常,躬身答道,“北军各部,依例轮番操演,未曾懈怠。只是……”他略作停顿,斟酌着词句,“近日京中流言纷扰,恐有奸佞借此动摇军心。末将以为,当令各营主官多加约束,申明法纪,以防不测。”
“流言?”霍光的笔终于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短匕,穿透室内昏沉的光线,直刺张安世。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是言霍某专权跋扈?还是言长安将有大变?抑或是……有宗室贤王,欲南下‘清君侧’?”最后三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张安世的心坎上。
张安世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大将军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沉声道:“流言蜚语,如同野草,斩之不尽。末将所虑者,不在流言本身,而在其背后煽风点火、欲乱我军心之人。北军乃京师屏障,不可有丝毫闪失。”
“嗯。”霍光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听不出喜怒。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韘(射箭时戴在拇指上的扳指),那动作带着一种沉思的韵律。“北军……自有其法度。眼下,”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要紧的是这宫门之内!是陛下身边的每一寸地方!”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长的直房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张安世笼罩其中。那股沉静如渊的气势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寒光内敛,锋芒欲吐。
“备马!”霍光的命令斩钉截铁,“去北阙甲第!”
半个时辰后,霍光的身影出现在北军羽林营驻地。没有仪仗,没有喧哗,只有张安世和数名沉默如铁的亲卫紧随其后。凛冽的寒风卷着校场上的尘土,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沙砾。远处,一队队披甲执戟的羽林郎正在军官的呼喝下演练阵型,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破空声汇成一片肃杀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铁器冰冷的腥气。
霍光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营垒。夯土垒砌的高墙、刁斗森严的望楼、紧闭的兵器库铁门、以及那些在寒风中挺立如松的哨兵。他看得极细,从哨兵甲胄的搭扣是否严整,到望楼上旗帜被风吹拂的角度,再到营墙根下新翻泥土的痕迹(是否有人试图挖掘?)。他的沉默如同千钧巨石,压得随行的羽林校尉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策马行至营门处,忽然勒住缰绳。负责守卫营门的队率是个年轻面孔,眼神锐利,见到大将军亲临,立刻按剑肃立,甲胄铿锵。
“口令?”霍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那队率显然没料到霍光会亲自考校,微微一怔,随即挺胸,声音洪亮:“回大将军!日巡:汉阙巍巍!夜巡:长缨在手!”
霍光面无表情,目光却在那队率年轻而紧绷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内心的每一丝波动。然后,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张安世:“执金吾郭广意何在?”
“郭大人当值巡城,此刻应在西市附近。”张安世立刻回答。
“传令郭广意,”霍光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即日起,增派缇骑(执金吾下属骑兵),重点巡防未央宫、长乐宫、武库、太仓及三公九卿府邸周边街巷。入夜后,凡无特令而靠近宫墙百步之内者,无论官民,先行羁押,严加盘查!敢有抗命或形迹可疑者……”他顿了顿,冰冷的字眼吐出,“格杀勿论。”
张安世心头剧震。“格杀勿论”!这是何等严厉的指令!这无异于宣告长安已进入准战时状态!他不敢迟疑,立刻应道:“诺!末将即刻传令!”
霍光不再言语,调转马头,并未进入营垒深处,而是沿着宫墙外的驰道缓缓而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宫墙的每一处垛口,每一扇紧闭的宫门,尤其是连接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复道入口。那里,金吾卫的守卫明显比平日增加了一倍,甲胄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宫钥,”霍光的声音低沉,几乎被风吹散,但张安世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长乐宫西门、未央宫东阙门以及复道入口的轮值口令,从今日起,改为一日三易。口令由你亲自拟定,只告知当值卫尉,不得假手文书,更不得外传!轮值簿册,每日酉时末,送至我府中,我要亲阅。”
张安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一日三易口令!亲阅轮值簿册!大将军这是要将整个宫禁的钥匙,牢牢攥在自己掌中,不留一丝缝隙!这防范之严密,已然是针对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廷巨变!
“末将明白!”张安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霍光微微点头,目光却依旧钉在巍峨的宫墙上。那冰冷的、沉默的巨大建筑群,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毒蛇猛兽。幼帝刘弗陵那张聪慧而稚嫩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还记得那孩子昨日在石渠阁问学时,清澈眼神中对他的依赖与信任。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痛楚的波澜,在霍光眼底深处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沉、更冰冷的坚毅所取代。
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青铜剑格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走吧。”霍光终于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比呼啸的北风更令人心悸,“回尚书台。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办。”
他轻轻一夹马腹,那匹雄健的乌骓马迈开沉稳的步伐。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在空旷的宫墙外显得格外寂寥。张安世和亲卫们紧随其后,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洪流,融入铅灰色的长安暮色里。在他们身后,高耸的未央宫阙沉默地矗立着,宫墙上巡弋的卫士身影,如同刻在巨大铅毡上的剪影,肃杀而孤寂。整个长安城,仿佛都在霍光这无声的筑垒中,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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