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书房,门窗紧闭。
霍光没有坐在书案后。他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口,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深紫色的锦袍下摆垂落,玄色大氅的宽大袖口纹丝不动。
窗外,是府邸中庭精心打理过的景致,假山玲珑,池水微澜,几株秋海棠在微凉的空气中瑟缩着,绽放着最后一点残红。
这本该是宁静的所在,可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如同一幅褪了色的、虚假的画卷。
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那些景致上,而是穿透了精致的窗棂,穿透了高耸的府墙,投向了长安城那灰蒙蒙、仿佛依旧被血腥浸染的天空。那张棱角分明、向来沉静如渊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就在一个时辰前。
“主上…主上息怒!” 张安世的声音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忧虑。这位新任右将军、他最倚重的心腹,此刻脸上也失了往日的沉稳,眉宇间满是凝重。“大公子…今日入宫当值途中,确在西市纵马驰骋,撞翻摊贩,惊扰百姓…更…更鞭笞了一位拦路救人的老者…还…还掷钱羞辱…”
张安世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霍光的心上!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霍禹鲜衣怒马,脸上带着新贵子弟特有的骄矜和轻蔑,挥舞着马鞭,如同驱赶蝼蚁!无辜老者在马蹄和皮鞭下痛苦呻吟!一枚沾满泥土的铜钱,如同最恶毒的羞辱,砸在血污的脸上!还有…还有那老者在屈辱和剧痛中死死攥紧铜钱、如同攥住最后一丝生机的枯手!
“霍光小儿!你…你岂知国计——!”
桑弘羊临刑前那充满傲骨和不屑的呐喊,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我在地下等着你!等着你霍家——!”
上官桀那颗怒目圆睁、凝固着极致怨毒的头颅,仿佛就在眼前滚动!
“好!好地!…死得其所啊!”
霍禹在桑家田产前那轻佻得意、充满掠夺快感的笑声,更是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疯狂地交织、碰撞!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随之而来的,是火山爆发般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
“逆子!!” 霍光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硬冰冷的紫檀木窗框上!沉闷的巨响在书房内回荡!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渗出血丝!但他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要炸开!那暴怒并非仅仅因为霍禹的跋扈,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正在急速滑向深渊的预兆!他霍光,刚刚用铁腕和鲜血清洗了政敌,踏着无数尸骨登上了权力的绝顶,自以为为霍家、为汉室扫清了障碍!可转眼之间,他视作家族未来的长子,竟在长安街头,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上演着比上官桀、桑弘羊那些“逆党”更加不堪、更加授人以柄的暴行!这哪里是在炫耀霍家的权势?这分明是在亲手挖掘埋葬霍氏满门的坟墓!是在往他霍光呕心沥血、甚至不惜背负滔天骂名才换来的“安定”局面里,投下致命的毒药!
“主上!您的手!” 张安世惊呼。
霍光猛地挥手,制止了张安世的靠近。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烈的药草苦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呛得他肺腑生疼。他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备车。简从。去…金府。”
金府。金日磾的府邸。
与霍府相隔不过两条街巷,却如同隔着一个世界。这里没有新贵府邸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喧嚣。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那块象征着忠厚与谨慎的“金府”匾额,虽擦拭得一尘不染,却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门前石阶光滑,只有寥寥几道车辙印痕,显得冷清而寂寥。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在门前打着旋儿,无声地落下。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幔马车,在几名同样穿着便服、神情精悍的护卫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金府侧门。霍光身着深青色常服,未着大氅,只由张安世一人搀扶着,缓缓地下了车。他拒绝了护卫通报,只是示意守门的金府老仆。
老仆显然认得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无声地深深一揖,侧身让开,引着霍光和沉默的张安世,穿过安静得只有风声的回廊,走向府邸深处。
金府的庭院,朴素而整洁。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假山流水,只有几株高大的松柏,在秋风中依旧苍翠挺拔,散发着淡淡的松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内敛,甚至带着几分肃穆的气息。与霍府那刻意营造的尊荣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淡然与坚守。
金日磾的长子,驸马都尉金赏,早已得到消息,匆匆迎至中庭。他穿着素净的深色常服,面容清癯,眉宇间依稀可见其父金日磾的忠厚轮廓,眼神里却多了一丝金日磾所没有的、沉淀下来的沉稳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思。看到霍光那明显透着疲惫和苍白的脸色,以及他手上那未经仔细包扎、还渗着血丝的伤口,金赏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恭敬,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大将军…” 金赏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金家特有的内敛,“不知大将军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霍光看着眼前这位故人之子,看着他那与金日磾神似的眉眼,看着他身后这方沉静肃穆的庭院,心中那股翻腾的暴怒和冰冷的警醒,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潮水般的疲惫和悲凉暂时压了下去。他伸出手,没有去扶金赏,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沉重的亲近感。
“子渊(金赏字),不必多礼。” 霍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卸下了些许威压的疲惫,“路过…想起金公…过来看看。金公…可还好?” 他的目光,投向了正厅方向。那里,供奉着金日磾的灵位。
金赏垂首,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浓浓的哀思:“劳大将军挂念。家父灵前香火不断,只是…只是斯人已逝,唯余追思。” 他顿了顿,微微侧身,“大将军,请移步正厅奉茶。”
霍光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方沉静的庭院,扫过那几株苍劲的松柏,最终落回金赏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故友的深切缅怀,有对金家这份在权力漩涡中依旧保持沉静的钦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苦涩的羡慕。
“不必了。” 霍光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就在这…站一站,看看这松柏…很好。金公一生,谨慎忠厚,如松如柏,风雨不折…如今,你们兄弟守此门庭,清静自持…很好,很好啊。” 他连说了两个“很好”,语气却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意味。
金赏垂手侍立,沉默不语。他能感受到霍光话语和神情中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那份远超寻常探望的复杂心绪。霍光此刻的疲惫、手上未愈的伤、言语间那无法掩饰的沉重…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位权倾天下的大将军,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而金家这份在风暴之后得以保全的“清静”,此刻更像一面无声的镜子,映照出霍家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的巨大阴影和危机。
霍光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微微仰起头,望着那几株在秋风中依旧苍翠挺拔、无声矗立的松柏。秋风穿过松针,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岁月的叹息,也如同某种无声的诘问。
张安世肃立在他身后半步,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金赏也垂手肃立在一旁。庭院里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松涛声,药草苦涩的余味,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关于忠诚、权力、家族与毁灭的无声思绪,在沉静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这方远离喧嚣、隔绝了长安城血腥与浮躁的金氏庭院,此刻如同一个沉重的休止符,短暂地定格了时间。霍光站在这里,站在故友的松柏之下,仿佛暂时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色漩涡,却又被那松涛声提醒着,漩涡之外,并非净土,而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喜欢汉阙惊澜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汉阙惊澜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