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那令人窒息的噤声余韵尚未消散,一股夹杂着理想主义激情与现实政治冰冷碰撞的激流,便在宣室殿偏殿(或类似用于经筵、重要议事的场所)掀起了波澜。这里的气氛与前殿的肃杀截然不同,却同样紧绷。长案两侧,分坐着数十位被征召入京的各地“贤良文学”之士,他们大多身着朴素的儒生深衣,神情或激昂、或忧虑、或愤懑。对面,则是以丞相田千秋、大司农(财政部长)为首的部分九卿官员,以及霍光最倚重的谋士之一、时任太仆的杜延年。霍光本人,依旧端坐主位,玄衣深沉,面容平静如水,仿佛一尊不受外界风雨侵蚀的礁石。
议题只有一个:桑弘羊死后,其赖以立身、也曾引发巨大争议的盐铁、酒榷、均输、平准等国家专卖与调控经济政策,是存?是废?
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新煮茶汤的微涩,更充斥着一种无形的、思想交锋的硝烟味。一位来自齐鲁之地的老儒生,须发皆白,面色因激动而泛红,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引经据典,率先发难:
“大将军明鉴!《春秋》大义,贵义而贱利!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桑弘羊所行盐铁专营、均输平准之法,名为富国,实为与民争利!官府设盐铁之官,垄断山海之利,使灶户、铁匠仰其鼻息,生计维艰!均输平准,官吏盘踞市井,贱买贵卖,名为平抑物价,实则中饱私囊,扰乱商贾,苦害百姓!此乃聚敛之术,非仁政之道!今桑逆伏诛,正应尽废其苛政,罢盐铁、酒榷、均输,还利于民,使百姓得以喘息,天下方能归心!”他的话语如同投石入水,立刻引来众多贤良文学之士的附和赞同,殿内响起一片低沉的议论声。
另一位来自关中的中年贤良,言辞更为激烈,矛头直指政策的弊端:“大司农府属吏,借盐铁专卖之权,刁难百姓!购盐需行贿,买铁要加钱!均输官更是如狼似虎,强征民货,压价盘剥!致使农夫辍耕,女工下机,商贾逃亡,市井萧条!长此以往,民怨沸腾,恐非社稷之福!请大将军体察民瘼,罢黜此等害民之政!” 他列举的实例,虽可能有所夸大,却也道出了政策执行中难以避免的腐败与扰民之实,引得几位官员微微蹙眉。
田千秋作为丞相,捋着花白的胡须,面露难色,沉默不语。他深知这些政策乃武帝时确立,积重难返,且确实为国库提供了巨额收入,支撑着庞大的军费和宫廷开支。骤然废除,国库空虚,如何是好?但他更清楚霍光对桑弘羊的厌恶,此刻也不敢轻易表态。
杜延年则眉头紧锁,他是霍光阵营中少有的精通财政实务的干才,深知这些政策对国家机器运转的重要性。他几次欲言又止,目光频频看向主位上的霍光,等待着他的态度。
面对群情激昂的贤良文学,霍光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他端起案几上的漆耳杯,缓缓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动作沉稳,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思考。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扫过田千秋的犹豫,扫过杜延年的焦虑,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
终于,一位贤良将话题推向了高潮,甚至带着一丝道德绑架的意味:“大将军!您诛上官桀、桑弘羊等逆党,肃清朝纲,天下称颂!此乃行大义之举!然,若继续行此桑弘羊所遗之苛政,岂非与民争利,自毁长城?恐令天下士民疑惑:大将军除恶,究竟是为社稷万民,还是…仅为…” 后面的话他没敢明说,但那潜台词已呼之欲出——还是为了霍氏专权,继续掌控这巨大的财源?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目光,带着紧张、期待、甚至一丝恐惧,齐刷刷地聚焦在霍光身上。连一直低着头的田千秋也抬起了眼。
霍光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案几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如同惊雷。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般的份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诸位贤良忧国忧民之心,光感佩。”
一句平淡的开场,听不出喜怒。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全场,继续道:
“然,治国如烹小鲜,不可不察其本末,权衡其轻重。”
“盐铁之利,酒榷之入,均输平准之调,乃国家财赋根本,军国之资所系!”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字字如铁石坠地,“匈奴未灭,边疆不靖,百万甲士衣粮从何而出?宫室修缮、河道疏浚、百官俸禄、灾荒赈济,钱粮又从何而来?若尽罢之,国库空虚,诸事皆废,社稷倾颓,谁可担之?”
他犀利的目光直刺刚才发言最激烈的几位贤良:“诸位所言官吏贪墨、扰民害民之事,光岂能不知?此乃吏治不修之弊,非政策本身之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决断,“光意已决:盐铁、均输、平准、酒榷诸法,其制不变!此乃国本,不可轻动!”
贤良文学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激动的红潮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惨白与失望。有人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霍光却不给他们机会,声音沉稳而冷酷地继续下达指令:
“然,为体恤民力,彰显陛下仁德,特谕令如下:
一、即日起,各郡国盐铁官署,裁汰冗员,严查贪墨!凡有刁难百姓、额外索贿、压价盘剥者,一经查实,无论官职,严惩不贷!其家产,抄没充公!御史台、司隶校尉,加强巡查纠劾!”
“二、均输、平准官吏,务必遵循市价,公平交易,不得强征民货!违者,与贪墨同罪!”
“三、诏令大司农府,”他的目光转向负责财政的大司农,“即日起,关中及受灾郡县,盐铁之税,酌情减免三成!具体章程,由大司农与杜太仆(杜延年)详议,报本公核准!”
霍光的命令清晰有力,既坚决维护了国家财政的核心政策,又在执行层面做出了“轻徭薄赋”的姿态。他巧妙地将贤良文学们抨击的弊端归咎于“吏治”,而非“政策”,并祭出了“严惩贪墨”和“酌情减免”这两面大旗,堵住了众人的嘴。
杜延年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钦佩的光芒,立刻躬身应道:“诺!臣等谨遵大将军钧命,即刻着手拟定细则!” 大司农也连忙出列应诺。
霍光最后看向那些脸色灰败的贤良文学,语气稍稍缓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本公知诸位拳拳之心。然,空谈仁义,难解国困。治国之道,当务实求本。望诸位体察朝廷苦衷,勿再以虚言惑众。散了吧。”
一个“虚言惑众”,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碎了贤良文学们心中残存的希望。他们面面相觑,在霍光那深沉如海、不容辩驳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无人敢再置一词。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殿宇,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们如同斗败的公鸡,颓然起身,默默地、恭敬地行礼告退。理想主义的光芒,在现实政治的冰冷铁壁前,撞得粉碎。
田千秋看着贤良们失魂落魄的背影,又看看主位上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的霍光,心中五味杂陈。霍光的手段,精准而冷酷,既保住了国本,又顺势收揽了“体恤民力”的名声,更彻底打压了任何试图借桑弘羊之死翻案的势力。这哪里是讨论国策?分明是霍光意志的又一次不容置疑的宣示。
杜延年则低声与身旁的大司农快速商议着具体执行方案,声音压得极低。霍光没有再看他们,他重新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汤,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深邃的眼眸中,映不出任何波澜。盐铁之争的余波,被他以雷霆手段强行平息。他深知,治国不能仅靠空洞的仁义口号,更不能容忍财政大权旁落。桑弘羊死了,但他的政策遗产,如同那柄沾血的权杖,被霍光稳稳地接了过来,擦去表面的血污,继续用以支撑这由他掌控的、庞大的帝国机器。至于那些被碾碎的理想与呼声?不过是这权力祭坛上,几缕微不足道的青烟罢了。殿角的铜漏,依旧不疾不徐地滴答作响,丈量着这由实用主义与铁腕统治共同书写的、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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