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号”那巨大的烟囱吐出黑烟,出现在江户湾蔚蓝色的天际线上,
距离从旧金山出发才十几天,快得惊人。
太平洋邮船公司,这个太平洋航线上的老牌霸主。
在“海洋号”这样的新式快船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们使用的是体型巨大、但技术老旧的明轮蒸汽船。这种船速度慢、燃料消耗大。
太平洋邮船公司的慢船,走完同样的路程,需要至少二十多天,如果遇到天气不好或者煤炭质量不佳的情况,花费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
作为东西方航运公司的股东,卡洛也是做了很多功课,给陈九递交了一堆资料。
太平洋邮轮公司往往需要在檀香山补给,然后到横滨,途径上海,最后抵达香港,这也造就了几个港口的繁荣。
这条航线毫无疑问是此时世界上最具商业价值和战略意义的航线之一。
其中最具价值的货物就是人,也是陈九此行的核心,打掉整个人口贩卖链条的每一个利益方,吃掉这条黄金水道最大的价值。
其次的丝绸、瓷器、茶叶,义兴贸易公司原就在做,旧金山也建立了东方珍宝行,生意比原先扩大了几倍,自买自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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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港的码头人声鼎沸。
这艘隶属于新兴的“东西方轮船公司”的钢铁巨轮,以其冠绝太平洋的航速和超乎想象的奢华,首航就上了多份报纸,成为远东航线上最引人瞩目的明星。
它这次抵港,吸引了很多好奇与贪婪的目光。
陈九站在头等舱的独立阳台上,感受着海风。
“阿九,这就是倭国?”
梁伯的声音有些沉闷,带着长途航行的疲惫,
“看着……倒也像那么回事。码头上的人,估摸着比卑诗那个维多利亚港还多。”
“不止是人多啊…..”
陈九的目光越过码头上那些穿着五花八门服饰的人群。
有身着传统和服、脚踩木屐的本地人,有西装革履、高鼻深目的西洋商人,还有那些同样留着长辫的清国劳工,最终落在了远处那片错落有致的城市建筑上。
“您看那些房子,还有那些码头上的铁家伙。”
梁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横滨港已然是一座初具规模的现代化港口城市。
巨大的蒸汽起重机矗立在码头边,铁轨在碎石铺就的地面上纵横交错,连接着一排排崭新的、由红砖与石头砌成的西式仓库和洋行。
而在这些“文明”的建筑背后,是那片依旧保留着江户时代风貌的、低矮而拥挤的日式町屋,新与旧,强与弱,以一种极不协调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共存于这片刚刚被强行推开国门的土地上。
“开埠不过十六年,竟已是这般光景。”
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就在他们交谈之时,船只缓缓靠岸。
几个穿着白星公司制服的英国军官走下舷梯,与前来迎接的日本官员和洋行买办们寒暄着。
陈九和梁伯一行人,则在一名华人领航员的带领下,混在那些同样是下来采买补给的三等舱乘客中,走下了船。
踏上横滨的土地,那种东西方文明剧烈碰撞所产生的气息,变得更加浓烈。
街道上,人力车夫光着黝黑的膀子,拉着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和西装革履的洋人,在泥土与碎石铺就的路上飞奔。
路边,传统的日式酒馆“居酒屋”的灯笼旁,就是一家挂着英文招牌的西式酒吧。
他们一行六七个人下船透气,也边走边看。
一群刚刚剪掉了发髻、还不太适应短发的青年,聚集在一家书店门口,不知道在吵什么。
叫了个人力车夫,那个光膀子的本地人恭敬非常,还用日语问好,见陈九毫无反应,又指使旁边的一个汉子过来拉车。
车夫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黝黑精瘦,脑后的辫子有些稀疏,一看便知是广东同乡。
他见陈九一行人气质不凡,谈吐间又是粤语,便分外殷勤。
“几位老板,是第一次来横滨?”车夫一边擦着汗,一边笑着问。
陈九点了点头:“随便转转。你拉我们去这城里各处看看,尤其是洋人住的地方和咱们唐人街。”
“再叫几个同乡吧,我这六个人。”
“好嘞!”
车夫精神一振,呼朋唤友,紧接着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双腿发力,车子便平稳地跑了起来。
“咱们先去看洋人的地界,他们叫山手,都在高处,能看整个横滨港,风水好得很。”
车子一路向高处行去,道路也变得愈发平整宽阔。
路边的房屋不再是低矮的日式町屋,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带着宽阔阳台和玻璃窗的西式别墅,门前修剪着整齐的草坪,偶尔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妇人带着孩子在花园里散步。
正如车夫所言,这里的日本警察对过往的西洋人无不躬身行礼,神态恭敬到了谄媚的地步。
车夫也不敢跑快了,怕挨警察骂,改成慢走。
陈九索性下了车步行,沿途看着。
“几位老爷看见没,”
落后陈九两步的车夫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鄙夷,“跟广州沙面那帮番鬼一个德性,占了最好的地方,还要本地人给他们当狗。”
给陈九拉车的车夫闻言,苦笑一声,接茬道:“几位老总,这些年,明治天子搞维新,什么都学西边的。可这国门是让美国人的炮舰轰开的,骨子里还是怕。洋人在这租界里,就是太上皇,他们的地盘,连日本官府都管不了。”
他话锋一转,指着远处一片冒着黑烟的区域:“不过,这倭人也确实有股狠劲。您看那边,是他们自己建的缫丝厂和造船厂。听说为了学技术,把祖宗的基业都卖了,也要把后生送去西洋留学。这几年,港口里挂着太阳旗的船,是越来越多了。”
下了山手,几人又上了车,人力车穿过几条杂乱的街巷,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前面就是唐人町了。”车夫喊了一声。
只见一排熟悉的建筑混在日式建筑其中。
日语和英语的嘈杂被熟悉的乡音取代,街道两旁尽是两层小楼,挂着“致源号”、“四五六饭店”等招牌幌子。
穿着长衫的账房先生在柜台后拨打算盘,伙计们则在门口招揽着生意。
“看着是热闹,”陈九的目光扫过街上的行人,“脸色却不好看。”
车夫叹了口气:“老板好眼力。热闹是热闹,可都是些小本生意。以前这横滨的进出口贸易,十成里有八成要经咱们华人的手。咱们懂行情,也懂洋文。可现在,日本人自己开了洋行,学精了,处处排挤咱们。就说这码头的活计,以前都是咱们广帮的兄弟在做,现在全被他们抢了去。官府也三天两头来找麻烦,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天色渐晚,十一月的海风带着寒意。
陈九见街边有家名为“会宾楼”的饭馆,门面干净,便让车夫停下。
“辛苦一天了,跟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吧。”陈九对那车夫说道。
车夫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板,这……不合规矩。”
“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陈九淡淡一笑,“出门在外,都是同胞。”
车夫这才手足无措地跟着他们进了饭馆。
饭馆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几道家常的广东小炒,一壶温热的花雕,驱散了众人身上的寒气。
席间,陈九得知车夫姓周,叫阿才,四年前跟着同乡从新宁过来,本想在贸易行里做个伙计,没曾想生意败落,只能靠拉车勉强糊口。
“像我这样的,在横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阿才喝了口酒,话匣子便打开了,“来的时候都想着发财,来了才知道,这地方看着挺好,可咱们华人想站稳脚跟,比登天还难。日本人把咱们当眼中钉,西洋人把咱们当苦力。两头受气。”
“就没想过抱成一团,跟他们争一争?”梁伯问道。
阿才苦笑:“怎么没想过?可人心不齐啊。广帮、闽帮、三江帮,各做各的生意,有时为了抢码头、抢货源,自己人还跟自己人打呢。前几年还好,大家都有钱赚。现在生意不好做,更是打成一团。”
陈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饭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阿才。
名片是卡洛专门为他设计的,十分简洁。白色的硬卡纸上,一面用英文印着“pacific Fisheries & trading co., director, chen ”,另一面则是中文——“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 董事 陈兆荣”。
阿才不识洋文,但那几个汉字却让他心头一震。
一个华人,当渔业公司的董事?
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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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阿才沉默了许多,不敢轻易开口。
等到了码头,陈九塞了钱给他,
“横滨我还会再来,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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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悠长的汽笛长鸣,宣告这艘钢铁巨兽即将再度启航,
准备登船的旅客们早已在码头上汇成了几股泾渭分明的人潮。
头等舱的舷梯铺着地毯,宾客非富即贵,三等舱的入口则拥挤不堪,大多是华工和一些商人,也有些底层白人,即将被塞进底舱。
而二等舱的通道,则走着一群自认为已经抓住了时代脉搏的“体面人”。
林兆祥便是其中之一。
他穿着一身普鲁士蓝西装,脚下的牛皮鞋擦得锃亮。
作为在横滨经营着“通达洋行”的贸易商人,他自认为早已摸透了与洋人打交道的规则,在这座东西交汇的城市里算得上一号人物。
“让船员把那几箱茶叶样品仔细放好,告诉他们,那可是要去香港给怡和洋行大班过目的。”他头也不回地对自己那位精明干练的买办吩咐道,语气中带着炫耀的意味。
就在他即将踏上舷梯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不远处另一拨准备登船的华人。那是一老一少,身后还跟着三个鬼佬,除了老人穿着长衫,其他都穿着西装。
老的那个,须发已然花白,神情疲惫。
而年轻的那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清瘦,面色却有股久居上位的气场。
其实这年头华人都十分好认,这两人都没辫子,加上身后三个鬼佬像极了跟班,林兆祥本以为是日本富商,却冷不丁隐约听见几句粤语。
尤其是那年轻人,这种气场,他只在横滨租界里那些真正手握权柄的西洋将军或公使身上感受到过。
林兆祥不动声色地多看了陈九两眼,将那张平静的脸记在了心里。
在这条波涛汹涌的远东航线上,结交一个有分量的朋友,远比多做几单生意更重要。
上船后,一定要找机会会一会。
“海洋号”驶入外海,横滨的轮廓渐渐消失在天际。
在大沙龙,林兆祥终于找到了他等待的机会。
陈九和梁伯正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梁伯闭目养神,陈九则在看一份英文报纸。那三个鬼佬另外坐了一桌,正在抽雪茄。
林兆祥整理了一下领结,端酒,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走了过去。
“不打扰吧?”
“在下林兆祥,在横滨做些丝茶的小买卖。船途漫漫,相逢便是有缘,不知可否有幸与两位先生共饮一杯?”
陈九抬起头,目光在林兆祥身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简单的寒暄,互相介绍之后,林兆祥便顺势发出了邀请:“今晚大沙龙餐厅有从维也纳请来的乐师演奏,菜品也是船上最好的。不如由小弟做东,我们一起用个便饭,如何?”
当晚,大沙龙餐厅里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一位金发的女钢琴师正专注地弹奏着肖邦的夜曲,悠扬的旋律在铺着厚厚地毯的餐厅里回荡。
林兆祥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最贵的法国菜和一瓶陈酿的波尔多红酒。他看着对面依旧沉默寡言的陈九,心中愈发好奇。
“陈先生,”钢琴曲一毕,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林兆祥终于开口试探,“不知先生是做何等大生意?能让阁下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沉稳的气度,想必非池中之物啊。”
陈九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淡淡地回答:“林老板过誉了。谈不上什么大生意,不过是在金山湾里,带着一帮同乡兄弟,做些捕鱼晒鱼干的营生,养家糊口罢了。”
捕鱼晒鱼干?
林兆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陈九那身得体的西装和流利的英语,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苦力联系在一起。
他只当对方是在自谦,或者是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行当。
“哈哈,陈先生真是风趣。”
林兆祥打了个哈哈,转而开始介绍起自己,“兄弟我这点生意,跟陈先生比起来,才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在横滨这块地方,仗着懂几句洋文,帮着鬼佬和咱们日本人之间,倒腾一些生丝、茶叶罢了。这几年,日本开关,生意倒是好做。只是,咱们华人在这里,终究是二等公民,处处受气。洋人看不起咱们,日本人也排挤咱们。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得懂他们的规矩,还得有自己的路子。”
他见陈九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便越说越起劲,将自己这些年在横滨摸爬滚打的经验当做谈资,滔滔不绝,话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仿佛是在指点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辈。
“陈先生,”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是见过世面的。这次去香港,我正有一条发大财的好路子。是跟南洋的荷兰人做的烟土生意,利润丰厚,而且绝对稳妥。不知陈先生有没有兴趣,跟兄弟我一起,共襄盛举?”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陈九,以为对方至少会表现出一些兴趣。
然而,陈九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这让林兆祥感到一阵挫败,仿佛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顿饭在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林兆祥有些恼火,这人如此不识抬举,也罢,自己一番好意,仁至义尽。
他招了招手,准备叫侍者来结账,以显示自己的财力,结束这场无趣的会面。
“侍者,买单!”
然而,走过来的并非普通的侍者,而是这间大沙龙的白人总管,陈九看了一眼,有点眼熟,此人是斯坦福钦点的,在旧金山上流交际圈也有点名气,算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脸上有些疏离的礼貌。
总管径直走到他们的桌旁,却没有看林兆祥,
“先生,这张桌子的费用,已经由我们公司记账了。”
林兆祥愣住了:“记账?为什么?”
总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向了陈九,微微躬下身。
“陈先生,”他用英语低声说道,“一切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您的套房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夜宵。请问您和您的同伴,是现在就回房休息,还是需要其他的服务?”
林兆祥是会说英语的,听完眼睛瞬间瞪大了,他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陈九应了一声,站起身,对着林兆祥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那位白人总管,亲自在前面为陈九和梁伯引路。
林兆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径直走向了那道由天鹅绒绳索隔开的、通往顶层头等套房的专属楼梯。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林兆祥才像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椅子上。
姓陈,来自旧金山,他想起了那个传闻,两眼一黑。
此人最痛恨鸦片啊!
自己是惹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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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土!又是烟土!”
梁伯咳嗽了两声,如今陈九在身边,不允许他抽烟,只好骂骂咧咧。
痛骂了一堆这些卖国贼,他又有些疲惫。
“阿九啊……”
“看着这些小东洋搞的这些…娘的发展得真快,到处都是工厂,码头上也都是铁疙瘩,当年在天京……”
那段记忆,如同烙印,刻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看着这个小邦,同样是被洋人叩开门户的地方,又如何能不感慨?
那个战火纷飞的记忆里,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满怀着“建立地上天国”理想的兄弟们,是如何用最原始的土法,试图去对抗洋人的坚船利炮,如何能忘?
“那时…我们也有诸匠营、百工衙…”
“在湖州,我也督造过枪炮。学着红毛鬼的样子,挖矿、炼铁、铸炮…可是不成啊…”
“当时我们把收缴来的铜钟、铁锅,全都熔了,请了几个从广东来的铁匠,日夜赶工。炼出来的铁疙瘩,不是炸膛就是打不远。炸死的自己人,比打死的清妖还多。可还是得造啊,不造,连还手的家伙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了几个给清妖做事的西洋匠人,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曾老九(曾国荃)的吉字营就围上来了…”
老人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着,仿佛又触摸到了那些粗糙而劣质的铁器,
“那时候,清妖那边,也请了洋人教官。”
“曾国藩、李鸿章,他们请的西洋教官,买的洋枪洋炮,比我们的好得多…淮军整营整营的换装洋枪。
一个叫戈登的英国人,带着他的常胜军,装备着见都没见过的洋枪洋炮,训练着听不懂的洋操。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敢死的好汉,可在那排枪和开花炮弹面前,就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肉身,终究是堵不住他们的炮口啊……”
常胜军戈登的火炮,一炸就是一片…
“我们输,不是输在不敢拼命…是输在了这些铁家伙上,输在了造不出、买不起这些铁家伙上啊!”
他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面庞涨得通红,陈九连忙递上一杯水。
梁伯缓过气,抓住陈九的手臂,“阿九,你看到了吗?这小邦,走的就是李合肥(李鸿章)想走却没走通、也不敢真走下去的路!
他们是真的在学,是真的要把这些东西变成自己的!
这海上,这世道…怕是早变了!”
“所以,”陈九接过他的话,
“我才更要看,更要学。这里的人被美国人的黑船敲开了国门,跟咱们一样,都是被人用大炮指着脑门逼着开埠的。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没有关起门来骂洋夷,而是派出了最大规模的使团,去欧洲,去美国,去看,去学。
所以我才会在金山,千方百计地搞农场、攒机器、修铁路、弄船队。光有人不行,有敢打敢杀的人也不行。必须有机器,有能造机器、会用机器的脑子,有能养活这些机器、支撑这些脑子的银子。”
“你看这大海。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靠着帆船和勇气称霸一时,如今安在?
荷兰人靠商贸立国,如今也被英国压过一头。为何如今是英吉利人的天下?”
“不是因为他们国王有多英明,而是因为他们最先搞出了蒸汽机,最先用机器织布,最先造出了铁甲舰!他们的东印度公司,不只是商队,更是军队,是政府。
是工业、商业、武力的结合体!他们用机器生产出廉价的商品,用坚船利炮打开别人的国门,再用他们的规则和契约垄断贸易,吸全世界的血来供养他们的岛国!”
“香港、上海、横滨!还有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港!”
“如今,这远东的海面上,英国人的舰队最多,他们的商行最大,他们的规则就是规矩。
美国人正在西海岸和太平洋扩张,势头凶猛。日本人…正在拼命想挤进来分一杯羹。而我们…”
陈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我们的人,却还在被当成猪仔卖来卖去,我们的朝廷,还在为夷夏之防、祖宗成法争个不停!”
梁伯听着,若有所思。
“所以,阿九,你搞渔业公司、弄航运、还要去碰甘蔗和粮食…不只是为了赚钱?”
“赚钱是根基,但不是目的。”
“没有雄厚的财力,一切都是空谈。渔业罐头能赚取稳定的现金流,远洋贸易能连接各方、获取信息和资源,甘蔗业和粮食贸易则是掌控民生命脉的关键。有了这些,我们才能有底气去碰最根本的东西,工业化。”
“旧金山,一定是我们的根基之地。那里有新大陆的机遇,有相对宽松的环境,有汇聚而来的各色人才。我们要在那里,招募最好的工程师,购买最先进的机器,学习最前沿的知识。但那里,终究是异国他乡。”
“我想了很久,还得落在澳门。”
“这里,濠江之水虽浅,但位置绝佳。葡人羸弱,各方势力交错,正是我们扎根的缝隙。我要在这里,不仅仅是要掌控劳工贸易的源头,更要把它变成我们的人才筛子和摇篮。”
他的语气愈发激昂,“那些被解救出来的、有胆识有气性的猪仔,那些读过书却报国无门的落魄文人,那些在西洋学堂里学了点皮毛却不受重用的学生…都要筛出来,聚起来!”
“在澳门,办新式学堂!不只要教四书五经,更要延请西洋教师,教授格致、算学、机械、航海、律法!要让我们的年轻人,既知中国之根本,也通泰西之技艺。澳门,将不再是人贩子的中转站,而要是我们未来人才的蓄水池!
将来,还要在南洋,在婆罗洲,在暹罗,依托我们的商贸网络,逐步兴办实业,安定峡太远,很难照顾到港澳,工厂还要建一些在这里,等咱们把港澳的事情收理完,我要再下南洋!”
窗外,天色渐暗,海天一色,苍茫无边。
良久,梁伯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弯下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九急忙上前为他捶背,触手之处,尽是嶙峋的骨头。
咳嗽渐息,梁伯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眼中却蓄满了泪水。
他望着陈九,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阿九…你的心思,你的谋划…太大了…也太好了
你还年轻…我啊…怕是看不到了…”
“我的老根…在广西浔州府…后来随阿爹逃难到了潮州…潮州也算我半个家。”
老人的眼泪终于滚落,划过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这辈子,从最南一直杀到沧州,也漂洋过海,从南洋到古巴,又到了这金山地…见识了鬼佬的厉害,也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这条命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早就该死在沧州,死在天京城外了…能活到今天…看到你有了这般气象,心里是高兴的…真的高兴…”
他紧紧攥住陈九的手,“可我累了,阿九,我一身伤病,今年几度撑不下去,不想再埋在异国他乡…做那孤魂野鬼…”
“我这次一定要跟你回来....”
“是想让你送我回家…”
他的声音减弱,却带着恳求与决绝,“让我叶落归根,就埋在珠江边,让我能听着乡音,闻着泥土气…闭上眼睛…”
陈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楚。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金山几度带头拼杀,又整合训练了新军的老人,此刻脆弱得像即将油尽灯枯。
半生戎马,所有的野心、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的乡愁面前,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轻飘。
船坚炮利之时,又是几辈尸骨葬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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