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特区,中国公使馆
1881年,春节。
梁晋生开始知道,华盛顿的冬天有两种语言:国会山的咆哮和公使馆的寂静。
今晚,这股寂静尤其压抑。
雪花无声地拍打着窗户,为这座租来的宅邸蒙上了一层白纱,仿佛要将它从这座城市的记忆中抹去。
晋生是公使馆的翻译和三等秘书,职位不高,却因为亲近某些人的代表而被排挤。
他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美国地图,那是白人嘴里“天定命运”的版图。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加利福尼亚州。这里,是七万多同胞的聚集地,是“金山”的梦想,也是噩梦的开端。
他不需要看报纸上那些来自旧金山《黄蜂》杂志、把他同胞描绘成恶魔和害虫的漫画,不需要看那些白人劳工的发言证词。
他只需要听来自自己身边同事的议论就够了。那些私下的讨论,早已没有了抱怨,只有对前途和家乡汇款的平实叙述。但话里话外,晋生能品出那种在法律夹缝中求生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们不懂,”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晋生鞠躬,没有回头。“阁下。”
傅列秘,这个曾经在西海岸的报纸上公开斥责铁路大亨,遭遇刺杀,加入旧金山华人总会,又被容闳大力支持进入驻美公使馆的美国人,正端着一杯茶来到他的身后。
“他们不懂,”傅列秘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更像是对自己说。
“他们以为华人是野蛮人,所以他们可以背弃诺言。”
“诺言”这个词又刺痛了晋生。他想到了去年那份耻辱性的《安吉尔条约》(Angell treaty)。1880年11月17日,以密歇根大学校长詹姆斯·安吉尔为首的使团抵达了北京,清廷最终默认,授权美国在认为华工影响美国利益时,可对华工移民进行规范、限制或暂缓引进(但非绝对禁止)
“我们已经让步了,先生,”
晋生低声说,“我们同意他们‘管理、限制或暂停’劳工入境。这是我们为了换取他们保护已在美侨民而付出的代价。”
“但他们要的不是’暂停’,”
傅列秘走到桌边,拿起一份电报。“他们要的是禁止。参议院正在辩论一项新法案。不是限制,晋生。是至少十年的绝对禁止。”
“这违反了《安吉尔条约》的精神,”晋生立刻说,
“精神?”傅列秘苦笑一声。“像我这样的美国人谈论的是’灵魂’——‘白人纯洁性’的灵魂。而华人,在他们的叙述里,是没有灵魂的。只是劳动力,和工具,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政客的工具。”
傅列秘将一份文件递给晋生。这是来自加州参议员约翰·米勒在国会听证会上的发言稿。
晋生开始阅读。
他读到米勒将华人移民比作“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居民”,读到他声称华人是“一个在智力上无法超越某个特定点取得进步的种族” 。
晋生强迫自己读下去,直到最后那句诗意的、险恶的结语,米勒梦想着一个“在日落之海边的奇妙乐园”,“为了一个将从中绽放人类之花的种族”。
“他指的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晋生冷冷地说。
“正是。”傅列秘指着那份文件。
“跟我一起去听证会吧。不是作为公使馆的代表,而是作为一名观察者。他们正在编纂一部法律,用华人的骨血来书写。”
傅列秘转向窗外,看着华盛顿的雪。“我会起草抗议。援引条约。但我能做的很有限,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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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特区,参议院侧面的小楼
这个办公室里没有人不讨厌来自西海岸工人的声音,即使只是在纸上。
埃利亚斯作为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的高级助手,他的工作就是筛选这个国家的噪音,为他的上司找到真理。
而此刻,噪音正堆积在他的办公桌上:来自加州工人党的听证会证词。
“当中国人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就可以讨论是该吊死、枪毙还是把资本家剁成碎片!’”
他摇了摇头。粗俗,野蛮。
这是1873年经济萧条,失业大恐慌和1877年全国铁路大罢工留下的政治脓疮。
经济衰退,失业率攀升,已经八年了,还没有解决。
不但没解决,反而催生出了全国六十多个白人工会,听说他们还想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全国性质的组织,这让所有的政客和资本家恐慌。
到时候,这句吊死资本家的发言就不只是发言了。
底层人吃不饱饭,是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的。
“野蛮,但至少诚实。”
霍尔参议员回来了,脱下手里的大衣,脸色也很难看,
“先生,”助手站起来。“这些工人的发言没什么意义。”
“但我必须听,”
“因为这个国家愤怒的工人,排华马上就要成为美国的‘国策’了。相比之下,我更害怕这个。”
霍尔扔给埃利亚斯另一份文件。
这是参议员约翰·米勒今天的发言稿。
“米勒参议员,”霍尔说,声音里带着疲倦,“他把那些没文化的工人的咆哮翻译成了莎士比亚。他用这些诗句来包装一种仇恨。他在国会煽动保护白人的纯洁性,叫嚣着扞卫共和国,而不是在背叛它。”
埃利亚斯翻阅着米勒的发言稿,
“他们为什么要现在行动?”埃利亚斯问。“《安吉尔条约》 去年才签署。我们不是已经同意限制华工了吗?”
“限制不够,”霍尔说。
“1876年的选举教会了两党一个教训,加州的选票至关重要。而现在,随着1880年的大选结束,两党都想把华人问题这个筹码收入囊中。这是一个绝对致命的牌,埃利亚斯,谁能解决中国问题,谁就能掌握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利。
东部的资本家们害怕工人罢工,他们宁愿让工人们去恨中国人,也不愿让他们恨自己。”
“但这是错的,”埃利亚斯低声说。“这违背了《独立宣言》。”
霍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严厉的微笑。
“埃利亚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我们这个伟大的共和国无法在自家的土地上忍受六万或十万来自中国的贫穷、勤劳、善良的人民,这是怯懦和卑鄙的。
国父们所走的道路带来了安全、力量和荣耀,而国会现在即将走上的这条新路,必将带来耻辱、软弱和危险 。
美国从来都不应该是一个如此懦弱的国家。明天我要在参议院发言。我要告诉他们,我们现在所做的,与美国立国的根本背道而驰。我要告诉他们,基于种族排斥的法律,一旦确立,将在未来源源不断地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
霍尔走向门口,然后停下。“哦,还有一件事。夏威夷王国的人发来了一份有趣的报告。去把它找出来。”
“夏威夷,先生?”
“是的。他们的国王卡拉卡瓦正在环球旅行。但他们的种植园主面临着和米勒参议员截然相反的问题。他们不是嫌华人太多,而是嫌华人不够。”
霍尔的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去看看吧。看看同一个移民威胁,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是如何被当作救星的。这会让你看清政治的本质:它从来都与.... 种族无关,它只与选票和金钱有关。”
埃利亚斯·索恩点了点头,开始整理文件。
他大体知道夏威夷的情况,那里正在某些人的运作下,拼命地拥抱华人劳工,事实上,那个小国的经济也在腾飞,在那里做种植园生意的美国商人一个接一个都发财了。
当他离开办公室时,夜幕已经降临。
在城市的另一端,在纽约港口,一艘新的轮船刚刚靠岸。
它没有带来中国人。它带来了无数意大利人、波兰人和逃离俄国大屠杀的犹太人。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从来都是建立在移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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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王国,檀香山,伊奥拉尼宫。
在檀香山,辩论的不是经济衰退,不是白人工会的抗议,不是选票,不是中国问题,而是糖和一个压在他们头上的男人。
美国商人克劳斯·斯普雷克尔斯——投机者、冒险家,以及夏威夷王国首席顾问,正站在伊奥拉尼宫的花园外。
宫殿还在重建中,象征着国王的雄心。
而这份雄心,完全依赖于糖,蔗糖,这个国家源源不断生产销售的蔗糖。
“他们必须明白,克劳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咕哝。
是这位“糖业大王”的合作代表,一个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的白人。
“1876年的《互惠条约》让我们的糖免税进入美国,这很好,”
“你发财了,我发财了,来自美国的种植园主都发财了。”
他擦着脖子抱怨,“但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收割!原住民的数量在减少,那个该死的华人总会开始收缩华工的数量,开发自己的种植园。我们快没有工人了。”
“所以我们需要跟他谈判,”
克劳斯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前几天去他们的办公室,那个傲慢的华人代表怎么说的?为了避免和美国同样的悲剧,我们需要收缩契约华工的数量,他们甚至在替那些苦力付违约金!
而且,我们在加州的’朋友’们正试图彻底把华工赶出美国,那些政客我真想不通,华人的数量在美国连百分之零点零一都没有!1880年国会搞人口普查,全美五千万人,华人呢,有十万没有?!”
种植园主几乎是在尖叫。
“他们通过的那些反苦力法案,那些在华盛顿的咆哮……如果美国人吞并了夏威夷,并且把他们的《排华法案》强加于此,我们就全完了!夏威夷的经济将彻底崩溃。”
克劳斯点了支雪茄。这是他喜欢夏威夷的地方。
在这里,种族主义的逻辑是颠倒的。
在加州,白人工人阶级将华人视为经济威胁,叫嚣着谁赶走华工,就给谁投票。
而在夏威夷,白人种植园主阶级将缺乏华人视为经济威胁。
“冷静点,先生,”克劳斯说。“这就是为什么国王陛下要进行他的环球旅行。”
“旅行?”种植园主嗤之以鼻。“快乐君王正在欧洲享受派对,而我们在这里等待破产。”
“他不在欧洲。截至上个月,他正在中国,”
克劳斯纠正道。“他刚刚和那个陈在天津会见了直隶总督李鸿章。他们在讨论一份新的劳工协议。绕过美国人,直接从源头解决。”
种植园主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更多的中国人?”
“也许吧。但国王陛下还有新计划。”
克劳斯走近一步。“他在去中国的路上,访问了日本。他向明治天皇提议,让他的臣民来夏威夷工作。日本人....”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他们被认为比华人更顺从,而且可以用来平衡那个陈九的势力。”
这当然来自于他的建议。
克劳斯和卡拉卡瓦国王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利用一个种族来对抗另一个种族,利用一个移民势力来对抗另一个,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让甘蔗能够继续生长。
那个陈九,先是慷慨地向国王,向他们这些种植园主提供不设上限的劳动力,随后等他们产量增长,发了财,把自己的利润购买更多土地建设更大的种植园的时候,又无情地开始收拢。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除非他有更大的目的。
显然,那个男人同样在被美国的政策激怒。
“但是,克劳斯,”种植园主有些幸灾乐祸,“那个辫子佬的政府……我听说他们自己也在抱怨?”
“这对那个陈只是一点小麻烦,”
克劳斯不屑地说。
他知道清廷收到了关于夏威夷种植园大面积雇佣劳工,并且有海外华人控制了太平洋劳工贸易输送的报告,并公开威胁陈九要断绝他的劳工渠道,禁止沿海区域的华工通过陈九的渠道出海。
“那个国家的人口连饭都吃不饱,稳定输送的劳动力供应对双方都有好处。”
“留在自己土地上的人只会掀翻他们自己的统治。我听说,他们那边到处都是暴乱,或者应该说叫起义?”
克劳斯看着檀香山港。
一艘船正在卸货。
他必须确保夏威夷的劳动力市场保持开放,为此他想了无数办法,但眼下,他只能等待华人总会的掌舵者抽出时间来跟他们这些美国资本谈判。
现在,他只需要糖,为此可以适当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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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特区,美国国务院。
对梁晋生来说,这次会面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侮辱。
他和傅列秘副使坐在一间又暗又闷的小房间里,等待着国务卿詹姆斯·布莱恩。
布莱恩迟到了。这是一种常见的权力游戏,梁晋生已经学会了忍耐。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国会这么急于推动彻底的排华。”
傅列秘笑了笑,有点恍惚,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和陈九讨论过同样的问题。
“华人几乎全部集中在西部的八个州 ,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州 。东海岸的人口可能都不足一万,我知道你内心的矛盾。为什么这些西海岸的事能影响到东部的决策。
在西部,华人构成了所有移民人口中一个庞大且高度可见的群体,占了西海岸移民总数的至少五分之一 。绝大多数来自广东省 ,为了逃离战乱和经济崩溃而来。”
“现在,美国面临同样的经济崩溃。”
“1848年加州发现金矿,引发了淘金热,创造了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 。华人移民最初是作为劳工被欢迎的 ,他们是加州早期多民族社会建设的一部分。后来,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向东修建铁路时,面临着严峻的劳动力短缺 。白人劳工不仅数量不足,而且极不可靠,他们一听到新的金矿或银矿罢工的消息就会立即离职 ,于是大规模引进了华工。”
“截止到现在,三十三年的时间,双方都在互相认识彼此种族的特点,并且已经建立了清晰的认知。”
“不管是萨克拉门托爆发的华人罢工,还是陈九领导的华人总会,已经证明了华人劳工并非像那些美国政客以前理解的那样被动或温顺,事实上,你们国内杀的血流成河的起义运动,让全世界胆寒。”
“陈九先生跟我说,他翻阅了加州所有有关于华人的案件,华人在加州的境遇,一切都要从1854年开始,白人乔治·霍尔因谋杀华人矿工而被判有罪。定罪的关键证据来自三名华人目击者的证词,随后法庭援引加州一条禁止黑人、穆拉托人或印第安人在法庭上作证指控白人的法律 ,后来地将这一禁令扩大到华人,华人从此失去了法律上的公平正义。”
“你知道,这代表着么什么。从此之后,华人群体在加州面对日益严重的歧义时,只能选择忍让或者拿起武器,后果,加州议会也看到了,他们亲手催生了加州最大的移民皇帝,占据加州五分之一人口的实质性统治者,并且还没有选票权和法律的正义性,他们对此无能无力,只能不断地出台歧视性法律,最后催生了华人总会这个为反抗暴力和歧视而生的高度组织化的黑色团体。”
“现在,除了出动军队以外,他们无计可施。”
“随后,就是73年的经济恐慌,后来的全国性大失业,先是在加州,白人劳工阶级内部四分五裂,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诉求,彼此之间还血腥斗殴。那些政客里,坚定的种族主义分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利用种族主义,加州的劳工领袖和民主党政客得以团结起原本分裂的白人劳工,形成强大的政治联盟。
东部的政客面临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阶级冲突一触即发。他们接收了来自加州的信号。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工具:通过牺牲在法律上没有发言权且人口集中在遥远西部的华人,他们可以向全国的白人劳工展示自己站在工人一边的姿态,而无需触动东部资本家的核心利益。
为了重新给民众信心,打击竞争对手,于是他们学习加州,打了种族牌,假装通过排华来拯救工人,实际上是为了转移工人对资本主义真正问题的愤怒。利用了加州的局势,将排华制造成了一个全国性议题。”
“这些在资本家支持下的政客为了掩盖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经济萧条,选择了一个替罪羊。”
“晋生,我是一个白人,一个美国人,站在我的角度上,美国是一个建立在移民群体上的成功,一旦今天为了转移矛盾,牺牲掉移民群体中的一支,那么将来还会有更多次的牺牲,缺乏廉价劳动力的时候就放开移民,吸收一些贫穷国家的劳工,经济紧缩时候就把他们赶出去,这不是正确的、正义的手段,一旦这种不正义的手段被制度化,被写进国策,就会形成一个危险的先例和路径。未来任何执政者都可以效仿,寻找新的替罪羊,导致社会持续分裂,信任彻底崩塌,将来这个国家也会因此而亡。
将移民纯粹视为经济工具,劳动力或政治工具、替罪羊,而不是拥有平等权利的人,会破坏社会的根本契约。这会撕裂社会信任,制造族群对立,使得这个国家将随时处在种族对立的矛盾里,永远互相仇视,彼此分裂,斗争不休。
我其实开始也不明白,是陈带来了斯特林学者的信,我们聊了很久。
从国家长远利益看,一个稳定、公正、对所有成员都守信用的社会,才能吸引更多优秀的移民,维持内部团结,从而实现持久繁荣。
背信弃义、内部撕裂的国家,会从内部腐朽,正如历史上许多帝国的衰落一样。”
“所以,不只是因为我的职位,因为陈九先生的托付,更是因为我自身对这个国家的期望。”
“还是那句话,晋生,我是一个美国人,也因此受到陈兰彬的排挤,但是在华人立场上我和你一样。将人工具化,违背了美国立国精神中的平等、自由原则。”
“我会持之以恒地扞卫你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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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生还想再问,傅列秘用手势让晋生安静下来,他已经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国务卿应该要来了。
果不其然,布莱恩顾左右而言他,晋生甚至拿出了清廷的抗议文书,惹得布莱恩一笑。
清政府是虚弱的。他们正忙于应对内部层出不穷的起义,法国在越南的野心和日本的崛起。华盛顿知道这一点。
“我们中国驻美公使馆将,”
傅列秘不为所动,庄重、缓慢地说,“向总统阁下提交……正式的外交照会。”
“我们期待收到它,”布莱恩说,他已经站了起来。
走出国务院,华盛顿的春天似乎异常寒冷。
晋生感到一阵无力。傅列秘的抗议是“有限的”,因为国会山的筹码是有限的。
他们有条约和道义,但美国人有选票和炮舰,更不要论在这个民意沸腾,经济萧条,急需要人堵枪口的当下。
“他们会通过的,是吗?”晋生说。
傅列秘望着远处的国会山圆顶。
“他们会通过的。他们会撕毁条约,然后执行这个最严格的排华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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