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切断的信号塔残端吹过,金属里仍有余温。夏堇把刀背贴在塔基,确认不再导电,才把刀收回鞘。地面被落下的碎屑烫出几道浅痕,像被熄灭的闪电留下的笔划。阮初关掉终端的告警提示,深吸一口气,让心率慢下来。闻叙把备用电池插回收音机,转到更低的频段,只剩风声来回扫过,像是一片空白页面。
“它们不会就此罢手。”阮初打破沉默,“北行者或另一个组织已经把风权当作载体,‘觉梦协议’只是第一步。”
“又一个想让人省事的方案。”闻叙把收音机丢回包里,“不用思考,只需跟着‘呼吸’就能获得稳定。”他冷笑了一下,“这是梦权擅长的说服方式。”
夏堇没有接口,她只是看着北面那道逐渐收束的蓝光,像看一条快要消失的水痕。片刻后,她说:“我们下到塔下的设备舱,把它们留的东西搞清楚。要知道他们打算让谁‘觉梦’,怎么觉。”
塔基下有一个半掩的维护口。铁盖被热胀冷缩撑起了一条缝。闻叙撬开盖板,潮气和焦味同时涌出。里面是一层狭窄的架空层,电缆沿墙翻滚,像一群被割断的蛇。阮初钻进去,手电扫过墙面,照出一排新的端子盒,端子盒外侧喷着统一的灰漆,编号整齐:A1、A2、A3……她拆下一只,里面的电路是新焊的,焊点干净,丝毫不草率。
“不是临时拼的。”她判定,“有预案,有图纸。‘觉梦协议’设计过。”
“说明书在哪?”夏堇问。
“这儿。”闻叙找到一个密封文件袋,袋口贴着防水胶条。他把胶条揭开,抽出内页。封皮上印着几个字:《觉梦协议·试行说明》。下面没有机构签章,只有一行细小的字:“适用于北区风权节点的临时同步。”
他们围着手电光圈看那薄薄的小册。开篇就是目的陈述:
——“通过风权同步,温和唤回‘可用之梦’,使个体在非侵入条件下获得‘稳定情绪模板’,减少自杀与暴力事件,恢复生产秩序。”
阮初往下读,越读越冷:“他们用了‘模板’这个词。风权传的不再是呼吸,而是预制的反应模式。”
“套壳梦想。”闻叙吐字干硬,“换个渠道继续塑形。”
夏堇把说明书翻到“风险控制”那页。那页用很小的字列了三条:
——“个体可能出现短暂幻视、幻听。”
——“对外界痛感迟钝。”
——“部分个体出现‘身份宽松’,即对自我边界认知减弱。”
她盯着“身份宽松”看了两秒,合上册子:“梦权最喜欢的副作用。人越‘宽’,越好填。”
她把册子递给阮初:“找触发条件。”
“需要至少一个‘风权管理员’站在源头发起同步。”阮初的指尖很稳,“这意味着北方有一群人自愿扮演‘管理员’。”
闻叙把手电照向架空层更深处,看到了几只用布包着的方盒,外面涂着防潮油。他拆开一只,赫然是一套简易的头箍式传感器,旁边还放着消毒片和使用须知。
“他们准备直接贴在人头上。”他忍不住骂了一句,“风当网,总要有人当路由器。”
“收起来。”夏堇说,“我们带一套走,别的原地封存。”
她没有解释“带走”的意义,只是自然地下达决定。她的语气没有起伏,却比任何辩论都更有重量。阮初照做,拆下编号最完整的一套,断开供电,再把剩余端口逐一封死。她把“异常唤醒”的拨码全部打到关,最后在端子盒盖内侧用记号笔写上一行:“人工确认,否则不开。”
他们从维护口出来时,风已改向。蓝光完全消失,天空恢复到没有颜色的灰。孩子坐在塔根的阴影里,正把几粒石子摆成三角形,又迅速拨散。看见他们,他问:“觉梦是什么?”
“让你在醒着的时候,像在梦里一样顺从。”闻叙说。
孩子皱眉:“那不是骗人吗?”
“对。”夏堇答,“但他们会说那样比较安全。”
孩子看着地面,没有再问。他似乎明白了“安全”这个词在不同口里有不同的含义——有的是真正不被伤害,有的是被某种顺从包裹得看不见伤害。
他们沿塔基绕到背风面,那里有一个被碎石压住的金属箱。阮初清理开,发现箱锁被人为打碎,里面塞着罐头、纱布、盐、几本薄册和一块小牌。牌上刻着一段不工整的字:
“北行者不是旗。我们只是不想让风被拿去发证。”
夏堇把牌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
“如果你们也是这样的人,请带走一个风险和一条路。”
闻叙笑了一下:“他们写字的口气,跟我们像。”
“像也没用。”夏堇把小牌收进口袋,“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在塔下留了一张纸条:**“已切断觉梦同步。端口封存。若你看见这行字,请别把风当广播。”**纸条用石头压住,不显眼,却不难找。
下午,他们离开北区节点,往西北的低丘走。走到半途,风又起了,带着细细的沙。阮初指着前方的一片阴影:“那里可能有覆盖设施——旧气象站。”气象站意味着更完整的风权硬件,也意味着下一段路不至于全凭直觉。
路上没有人影。只有风,像在反复练习同一支曲子:起、停、再起,调门略有变化,却始终保持克制。闻叙将收音机关到最小,只保留“底噪”,用耳朵分辨节奏。他发现自己分得出风里那些几乎不可察的停顿,像学会了一种并非语言的语法。
“你不再只是记录了。”阮初忽然说。她没有回头,像在陈述天气。
“我从来都在记录自己。”闻叙耸肩,“只是之前没承认。”
夏堇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插嘴。但她的脚步比之前更稳,速度略微加快。她不是在逃离什么,而是在靠近一种不再需要解释的生活法则:看、判、做,不拖泥带水;遇到“省事”的方案,先拆;任何“为了你好”的广播,先关。
傍晚,他们抵达气象站。站体半塌,但中控室还在。风权的转接台立在角落里,上面有一块新的铭牌——**“风行者北组·临时路由,仅传递,不缓存。”**阮初看见“只传递”三个字时明显松了一口气,“至少这里是干净的。”
她接通内电,屏幕上跳出若干条日志。多数是风速、风向、气压的常规数据,也有零星几条“人工注释”:
——“第九区撤离当日,北风带着焦糖味,像树脂燃烧。”
——“有人在西北方向试图接管风权,使用‘觉梦协议’的早期版本,被打断。”
——“风像孩子,一旦你规定它该怎么吹,它就会偏偏不照做。”
闻叙读完最后一条,笑出声:“这句写得像你。”他看向夏堇。
“我哪是孩子。”夏堇随口回了一句,但眼里有一瞬的柔和。那不是变软,只是一种被现实磨出的生气——你在这样的世界里还能开玩笑,说明你的刀现在更稳。
休整时,阮初把那套拆回来的“觉梦头箍”重新检查一遍,确认里面没有后门代码。她没有把它锁进柜子,而是放在手边。闻叙挑眉:“要用?”
“我们要知道它怎么欺骗。”她说,“有些敌人,只有戴上一次,才能判断‘不该戴’这件事如何说服别人。”
夏堇坐在旁边看着她,不阻止也不鼓励。过了会儿她开口:“我来。”她不是逞强,只是最稳。
阮初摇头:“不。你负责在我出问题的第一秒拔电。闻叙记录参数。孩子——你盯着我,如果我说‘好舒服’,你就掐我。”
孩子认真地点头,把手举起来示意“已准备”。这一刻,他不再是被保护的附属,而是扮演了团队中的一个具体位置——不象征,不献身,只行动。
阮初把头箍戴上,深呼吸一次,按下侧面的触点。仪器灯亮了两下,室内的风被收束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越过窗缝,贴着她的鬓角缓缓吹。她的表情在一秒内放松,眉间的褶皱像被抚平,眼底的疲惫退了一层。她说:“我能……听见一段像……像温水一样的东西。”
“说话。”夏堇的声音让人抓得住地面。
“它给我看了一条路,”阮初继续,“路的尽头没有人,也没有风险,只有一扇门。门后面是‘以后再说’。”
“舒服吗?”闻叙问。
“很。”她回答,又立即补了一句,“也很假。”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它不是在消除痛,而是给痛一个花盆。让你把痛放进去,盖土,浇水,叫它‘明天’。”
“拔。”夏堇说。
闻叙同时切断电源。风的线在瞬间断开,室内所有动静又变得直白。阮初摘下头箍,揉了揉眉心,“难怪人会信。它不是命令,它是善意。”
“最难挡的。”闻叙低声。
“我们写一份‘反协议’。”阮初拿起笔,“不是用来广播,是给每一个可能被说服的人——三句话、三个动作、三秒钟把自己从‘以后再说’里拉回来。”
夏堇点头:“写。第一句话:‘痛不是错。’第二句:‘舒服不是对。’第三句:‘等一等,别把名字交出去。’”
“动作呢?”闻叙问。
“掐自己——孩子负责示范。”阮初笑了一下,“第二,找到眼前三件真实存在的物:桌、风、你。第三,把‘以后再说’改成‘现在走十步’。”
他们把这九项写在纸上,贴在风权转接台旁,一张给后来的人,一张收进自己的包里。谁也没说“这是给世界的”,他们只肯定了一件事:以后当风又被谁拿来发证,他们就拿这个九项把自己从门口拉回来,再决定要不要把门拆了。
夜里风稳定,像一条不再被牵引的河。闻叙把收音机调到静音,靠在墙角闭目。孩子把手举起来试着掐了自己一下,皱眉又笑,像是给这条“反协议”打了个合格的勾。阮初把头箍装进布袋,打了双结,放进最底层。夏堇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听着风和人的呼吸重叠,没有区分哪一条属于谁。
临睡前,阮初问她:“你今天有没有哪一刻,想要‘以后再说’?”
夏堇想了两秒,如实答:“有。在塔下。”她顿了一下,“但我没让它说完。”
“这就是成长。”阮初说。
“不是。”夏堇看着窗外黑得很实的夜,“是我终于承认——清醒也会累。累了也不换名字。”
没有人再说话。风在屋外带起一小段叶影,又把它放下。世界没有被拯救,谁也没有被点名。第二天,他们会继续往西北走,看到新的牌子、听到新的广播、碰到新的“省事”。他们会一件件拆,又一件件收走、贴纸条、写三句、走十步。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为了让自己在很久以后仍能叫得出彼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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