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清晨,新城区的第一批烟从屋顶升起。那不是战争的烟,也不是信号弹,而是柴火和潮木混合的味道。风从街头绕到巷尾,把湿气和灰尘往外推。远处的临时电网间歇地亮一下,像心脏在测试自己的传导。
他们四个在城北边缘的空地上扎了一个不显眼的营。张弛用废钢筋和旧帆布搭了棚,阮初把终端、纸笔和几只干净的玻璃瓶排成一列,闻叙给收音机换了新电池,调到只剩底噪。夏堇在营地外围走了一圈,确认没有“集体动员”的痕迹——这里的人忙着修屋、接电、分粮,没有闲心去弄口号和队列。
中午,一个戴着油污头巾的男人来借钳子。他站在营地外,手背贴着额头,说自己姓杜,修电,缺一把能咬住螺丝的钳子。夏堇递给他,没问归还时间,男人接过时眼睛有些亮,像拿到一种长期缺席的诚实。傍晚他把钳子送回来了,多带了一小袋盐和一束干草。张弛笑笑,没推。“以后用得上。”男人说。
夜里,城南的广播短暂响了一次,可能是在试运行。音量很低,只重复:“请按照街区编号领取食物配额。”没有祈愿,没有“更好的明天”,甚至没有“团结”。声音像一块泥坯,没来得及打磨的那种。闻叙听了会儿,关掉收音机:“我宁愿它笨一点。”
第二天,阮初开始做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用最笨的方式记录时间。她在营地的柱子上刻下第一道短刻痕,说明今天是“风起后的第零日”。刻痕旁边,她贴上一张纸,写:风向西南,温度偏冷,城里无口号,个体动机强。夏堇看了一眼,说:“像给未来的陌生人写备忘。”阮初回答:“更像给我们自己写赎回条。等懒得记时,看一眼,提醒还在活。”
第三天,有人上门问是不是能教他们“风律”。那是两个年轻人,穿得利落,眼神直。他们说在北区听过“呼吸法则”,想学一套“不会走偏的节奏”,最好能给出“标准操作”。夏堇摇头:“没有标准。”对方愣住,问:“那你们靠什么活?”她答:“看情况,慢一拍。”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声说:“慢一拍,活得了?”夏堇说:“快的时候,死得更快。”他们没再争,转身走了。临走前回头问:“你们叫什么?”闻叙“嗯”了一声,像要回答,又没说出口。那两个年轻人笑了笑:“知道了,你们是‘无名的’。”
“无名”,这个词在城里传得很快。一周后,城南的石墙上出现一行粉笔字:**“无名者在北边,只教呼吸,不给答案。”没有署名,第二天就被雨刷掉。第三天又有人写上:“不教人,教风。”**再过两天,墙面被抹平了,谁也不再写。人们忙起来时,话会自己掉队。
第九日,配给开始稳定。街角的手摇水泵能起水了,孩子靠着把手打水,手臂抖得发酸,还是不肯松。看他这样,守泵的妇人笑他:“认死理。”孩子不解释,继续摇,直到那口破桶满了,才侧身让开,像完成一件必须亲手做完的小任务。妇人给了他一块硬到嚼不动的麦饼,他接过,礼貌地点头,走回营地用水泡着慢慢咬。张弛问他好不好吃,他答:“像石头,但能填肚子。”这句话传开后,营地里偶尔会有人自嘲:“今天也是石头味。”
第十五日,城里定下了一套临时历法:以“风停—风起”为周期,把“停”的那天记作“元”,称为“无名纪年”。提出这套方法的不是某个委员,而是一群做买卖的,理由很实际:记天好做账。有人反对,说该沿用旧日历,理由是“看着舒服”。争了半天,最后摊主在摊布上写:“旧日历对得上星星,新日历对得上饭碗。”争论就此打住。
“无名纪年”这四个字传到营地时,闻叙笑出声:“他们把我们偷成了普适语。”阮初说:“挺好,‘无名’被说多了就真的无名。省得以后再有人来追谁是‘第一批’。”夏堇没笑,她拿起刀,默默在柱子上刻下“无名纪年·元—15”的新刻痕,把旧说法从“风起第十五日”改成了这套更接地面的叫法。
第十九日,一支外来商队到了。他们带来盐、麻绳、粗布和一台还能动的老式磨面机。换来的是电、废铜、还有“防风片”。所谓防风片,是几块弯成弧的薄钢片,固定在窗外,能把风的方向掰一点,避免夜里掀翻棚布。张弛喜欢这个东西,摸着边缘说:“比广播好使。”商队临走前,领头的汉子问:“你们这里会不会开市?规矩是啥?”夏堇说:“自己订。”那汉子笑:“你们真管得少。”她说:“管多了就成梦。”汉子点点头,没再问。
第二十一日,城里的第一次争吵发生在配水点。两个队列因为“谁先谁后”差点动手。守泵的妇人把手一撑,让两队都停了两分钟。她什么都没说,只用手指着泵把手,做了个“慢一拍”的手势。队伍安静下来,水声重新有了秩序。有人小声嘟囔:这跟“呼吸法则”一样吧?旁边的人回:一样就好使。大事就这样被一件小事缓解,没有口号,也没有教育。
第二十八日,北门外铺了第一段新路。路很窄,只够一辆手推车通过。铺路的人在路边插了根木棍,上面挂一块破布,写:**“从这里走不会陷。”**有人看不惯,说得换成标准牌。另一个人回他:“能看懂就行。”风把布吹得晃来晃去,字时隐时现,像话本来就应该在风里晃。
第三十日清晨,孩子兴冲冲跑回来,说南区有人开了小学,不教字,只教“怎么不被广播骗”“怎么在风里找到家”。这些课听起来像笑话,但报的人越来越多。校门口没有门牌,只在墙上写:**“想来就来,来就坐下。”**有人嘲讽,说这叫“无学”。开学的那个人回答:“能学会坐下,够一辈子用。”这话被人传了半城,到傍晚已经变样,变成:“会坐的人不容易倒。”谁都不记得原话是谁说的。
第五十二日,营地迎来第一场大雨。雨很密,像把城市洗了两遍。雨停后,风清得不真实。夏堇把刀拆开擦干,重新装好,确认每一节卡榫都稳。她做完这些,抬头看天,没有说话。张弛递给她一块干布,她没接,示意他留着自己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连片段也没有。夜里她只听风,风累了,她就听自己的呼吸。她渐渐明白,不做梦并不意味着清醒,清醒是每天把刀放回鞘里的那个决定。
第六十日,新城区开始做第一笔“外账”。一位做面食的女人收了北边两个乡镇的碎粮,换回十桶清水。她在账本首页写:**“无名纪年·二月一日(风停后第二月)。”**这写法不规范,却清楚。她把账本往抽屉一塞,抬头冲窗外招一声:“下一位。”排队的人没有鼓掌,也没有称赞,只往前迈一步,把自家的小袋子放到秤上。
这天傍晚,城里最安静的一刻出现了。不是夜深,而是风刚停的一瞬。电线不响,泵不响,广播也不响。世界像把长呼吸憋住,准备开始另一个周期。营地的柱子上,刻痕已经刻到“无名纪年·二月一日”。阮初把刀递给孩子:“你来刻第二个字。”孩子握刀不稳,刻出来的“二”有些歪。他扭头看夏堇,像怕被责备。她点头:“歪得好,看得见是人写的。”
闻叙把收音机关到底,只留下几乎听不见的底噪。他忽然提议:“要不要把营地往外挪一点?”张弛说:“挪去哪里?”闻叙指向城外:“再靠近风一点。等第四卷翻开,我们就不该在‘城’的边界停太久。”
夏堇沉了几秒,点头:“明早走。把能带的带走,把该留的留在这。”她看向柱子上的刻痕,补了一句:“有一天我们也会不在,但刻痕在,谁都能接着刻。”
夜色落下来,城里零散的灯像星星,风穿过它们时不会停下脚。营地里收拾的声音不大,足够让彼此知道:还在、在忙、在为第二天准备。没有誓言,没有告别。到清晨时,他们会像来时那样无声地离开,把这个“无名纪年”的起点留给城里人继续书写。
风起。柱子上的纸被掀了一下,又落回去。那页纸的末尾写着一句话——不是座右铭,不是口号,只是某个傍晚阮初随手补的一句:“记得呼吸,别急着定义。”
第三卷到这里结束。
无名纪年的第一日,已经被写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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