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的夜像块浸了墨的破布,蒙得人喘不过气。李明远和小石头蹲在城隍庙的残垣后,看着岗楼里的鬼子换岗,刺刀的寒光在月光下晃出冷冽的弧。城隍庙的泥像早就被推倒了,只剩半截身子陷在瓦砾里,手里还攥着断裂的令牌,像在死死攥着什么不肯放。
“刘三说,三更天会在西仓库放火,引开鬼子的注意力。”小石头往嘴里塞了块炒米,声音压得极低,“咱们得趁乱找到游击队的联络人,把账册副本交给他。”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柴刀,刀把上的包浆被体温焐得发亮。
李明远点点头,目光落在街对面的杂货铺——掌柜的被鬼子打瘸了腿,却总在三更天开门,往门口的石臼里倒米,那是给游击队报信的暗号:米满则安全,米缺则有险。此刻石臼是空的,看来今晚的黄村,比预想的更凶险。
“咔哒——”岗楼里的探照灯突然转向城隍庙,光柱扫过残垣,在瓦砾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李明远赶紧拽着小石头趴下,后背贴在冰凉的泥地上,能感觉到城隍庙地基的震颤——是远处传来的爆炸声,赵刚的突击队动手了!
岗楼里的鬼子顿时乱了套,枪声、喊叫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李明远趁机拽着小石头冲出残垣,贴着墙根往杂货铺跑。石板路上的血渍早就干了,变成暗褐色,踩上去像踩着凝固的冰,滑得人心里发紧。
杂货铺的门板虚掩着,露出条缝。李明远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和张大夫药铺的味道很像,却更烈,带着股硝烟的呛。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卷烟,见他们进来,眼皮都没抬:“抓药还是问卦?”
“来副‘当归’,治‘离人’的。”李明远报出暗号,这是刘三教的,“当归”代指账册,“离人”代指失散的队伍。
掌柜的手顿了顿,把卷好的烟往桌上一磕:“后屋等,药得现配。”
后屋比前店更暗,只有一盏油灯悬在房梁上,火苗被穿堂风搅得东倒西歪。墙角堆着半麻袋药材,其中一束柴胡上还沾着泥土,和张大夫药筐里的那捆一模一样。李明远的心莫名一安,仿佛又看到老人坐在竹椅上碾药,阳光在他的白发上跳着碎金似的光。
“账册呢?”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游击队的联络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像条盘踞的蛇。
李明远掏出账册副本,刚要递过去,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砸门声,伴随着伪军的嘶吼:“开门!皇军查夜!”
掌柜的脸色骤变,一把将账册塞进药材堆里,又把李明远和小石头往地窖里推:“快下去!从地窖的暗门走,能通到乱葬岗!”
地窖又潮又黑,弥漫着霉味。李明远摸着墙壁往前走,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和西仓库的暗门一样,是用特殊手法砌的。他刚推开砖,就听见上面传来枪声,还有掌柜的怒骂:“狗汉奸!老子就是死,也不会给你们带路!”
枪声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小石头的肩膀开始发抖,李明远按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柴刀磨出来的,硬得像块小石头。“别怕,”他低声说,“掌柜的没白死,咱们得把账册送出去。”
从暗门钻出来,正好是乱葬岗的边缘。坟头的土堆被踩得乱七八糟,新添的坟包还没长草,插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连名字都没写。李明远想起刘三说的“塌陷坟头”,借着月光在坟堆里寻找,终于在西北角看到个陷下去的土坑,坑底隐约有块木板。
“就是这儿。”他跳进坑,掀开木板,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赵队长的人应该从这里进去了。”
小石头正要跳下来,却突然指着远处:“看!西仓库方向着火了!”
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夜空,映得乱葬岗的坟包像一群匍匐的野兽。李明远知道,是刘三动手了。他想起刘三在地窖里说的“我妹妹最喜欢看烟花”,心里突然一酸——这熊熊烈火,或许是他能给妹妹的,最后一点念想。
“快进去!”李明远拽着小石头钻进洞口,通道狭窄得只能匍匐前行,头顶的泥土时不时掉下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爬了约莫十几米,前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赵刚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悍气:“快!炸开第三道铁门,军火库就在里面!”
两人加快速度,终于爬出通道,发现自己正处在西仓库的地下二层。突击队的战士们正围着铁门安装炸药,赵刚蹲在一旁看表,左臂的绷带又渗了血,却浑然不觉。
“李同志!你们怎么来了?”赵刚看见他们,眼睛一亮,随即又沉下脸,“这里危险,快出去!”
“账册副本已经交给游击队了,”李明远喘着气,“刘三在上面放火,引开了大部分鬼子,咱们得抓紧时间!”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还有松井的咆哮:“守住军火库!谁让它炸了,谁就得陪葬!”
“点火!”赵刚猛地站起来,举起枪,“同志们,跟我冲!”
炸药“轰隆”一声炸开铁门,火光瞬间吞噬了通道。李明远跟着突击队冲进地下三层,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密密麻麻的木箱堆到屋顶,上面印着“秘密武器”的日文,旁边还架着几挺从未见过的重机枪,枪口黑洞洞的,像在盯着他们。
“快装炸药!”赵刚大喊着,举枪扫射冲进来的鬼子。子弹打在木箱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木屑飞溅。
李明远也抓起地上的炸药包,往木箱堆里塞。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账册上的记录:“这批武器将用于春季大扫荡”。他用力扯燃导火索,看着火星“滋滋”地爬向炸药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它们走出这个仓库!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鬼子堆里冲出来,手里举着颗手榴弹,嘶吼着扑向松井:“狗东西!我跟你同归于尽!”是刘三!他的胳膊被打断了,却用牙齿咬着手榴弹的引线,眼里的血丝像要滴出来。
“刘三!”李明远大喊着,想冲过去,却被赵刚按住。
“别去!”赵刚的声音发哑,“他是想给咱们争取时间!”
手榴弹“轰隆”一声爆炸,火光中,松井的身影倒了下去。刘三的笑声混在爆炸声里,像极了他在地窖里点燃那半截烟时的模样,带着股豁出去的痛快。
“撤!”赵刚拽着李明远往外跑,身后的炸药包接二连三地爆炸,整个地下三层都在摇晃,石块像雨点似的落下。
跑出西仓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黄村笼罩在硝烟里,却有零星的炊烟从民房里升起,像顽强的星。李明远回头望去,西仓库的方向火光冲天,映得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亮了。
游击队的人赶来了,和突击队汇合在一起,欢呼声响彻黄村。小石头站在一片废墟前,手里拿着从杂货铺抢出来的一束柴胡,突然笑了,眼里的泪却掉了下来:“爹,张爷爷,刘三哥……你们看,天亮了。”
李明远看着她手里的柴胡,突然想起张大夫说的“这东西能活,扔哪儿都能活”。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原件,那片焦艾叶还在,只是被体温焐得更干了,却依旧带着淡淡的药香。
远处传来了鸡啼,一声,两声,接着是一片,像在给新生的黄村,唱一首迟到的晨歌。李明远知道,这场仗还没结束,但只要这烟火还在,这药香还在,这破晓的光还在,他们就会一直走下去,走到真正的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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