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斯誉在操场上留下的无形压力，像一层厚重的湿冷苔藓，附着在梅韵涵的皮肤上，经久不散。随后的几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往返于教室、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她不敢在课间过多地与同学说笑，不敢参与女生们关于哪个学长更帅的热烈讨论，甚至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在窗外过多停留。
她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新世界，被一道无形的边界圈禁，边界之外，是正常的、喧闹的青春；边界之内，只有她，和那道冰冷的视线。
李晓几次想拉她去小卖部或者操场散步，都被她以“要预习”或“有点累”为由婉拒了。李晓看她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成了带着一丝怜悯的理解，大概以为她是因为家境落差而变得孤僻内向。梅韵涵无法解释，只能默默承受这份误解。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从天际线翻滚而来，吞噬了最后一点阳光，教室里不得不提前打开了灯。闷雷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放学铃声响起时，雨势正酣。没有带伞的同学挤在教学楼的走廊和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无奈的气息。
梅韵涵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她早上出门时天气尚好，自然没有带伞。外婆年纪大了，她不想让外婆冒雨来接。
“韵涵，你没带伞吗？”李晓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晃了晃手里一把印着卡通图案的雨伞，“我这把有点小，要不我们挤一挤？”
梅韵涵刚要开口，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雨太大了，小伞很容易淋湿。我正好带了一把大伞，可以送没伞的同学去校门口或者公交站。”
是涂乾俊。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温暖。他的目光扫过几个没带伞的学弟学妹，最后落在了梅韵涵身上，眼神里是纯粹的、学长对学妹的善意。
“对啊对啊，让涂学长送送你吧！”李晓立刻附和道，她似乎很乐于见到梅韵涵能和这位受欢迎的学长多一些接触。
梅韵涵的心猛地一跳。接受涂乾俊的帮助，在这个雨天，穿过大半个校园……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危险的、越界的诱惑。她几乎能预感到，如果她点头，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暴。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玻璃窗外模糊的雨景……他，应该看不到这里吧？雨下得这么大……
一种被压抑了太久、渴望呼吸一口自由空气的冲动，在她心底蠢蠢欲动。她只是需要一把伞，安全地走到校门口而已。这只是一个同学之间最正常不过的互助。
“……谢谢学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她低下头，不敢看涂乾俊的眼睛，也不敢去深想自己这个决定背后，那点微弱的、反抗的意味。
“不客气，走吧。”涂乾俊笑了笑，很自然地撑开了伞，率先走入了廊檐下的雨幕中，然后回头，用眼神示意她跟上。
梅韵涵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危险的约会，低头钻进了那把黑色的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涂乾俊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将伞面明显地向她这边倾斜。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密集而响亮，仿佛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涂乾俊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的干净味道。
“小心水洼。”涂乾俊适时地提醒，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梅韵涵低低应着，目光只敢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
他们并肩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校园主道上。周围也有三三两两共撑一把伞的学生，嬉笑着跑过。这原本是校园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幕。可对梅韵涵而言，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她总觉得，在某个楼梯的转角，或者某扇窗户后面，有一双眼睛，正穿透这厚重的雨幕，死死地盯着他们。
“开学还适应吗？”涂乾俊找了个轻松的话题，试图缓解沉默的尴尬。
“还……还好。”
“陈老师要求是挺严格的，不过习惯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问学习委员也行。”他的话语自然而体贴，不带任何给人压力的成分。
“谢谢学长。”她依旧是这句干巴巴的回答。
这段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校门口，梅韵涵内心稍稍松懈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香樟树。
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龙斯誉。
他没有打伞，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倾盆大雨中。深蓝色的校服被雨水彻底淋透，紧紧地贴在他挺拔而清瘦的身躯上，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利落的脸部线条不断滑落。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中的石像。隔着朦胧的雨幕，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共撑一伞的她和涂乾俊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锐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沉郁和……受伤。
仿佛她与别人共撑一把伞的行为，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他一直以来坚硬的外壳。
梅韵涵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秋日的冷雨还要刺骨。
他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他还用这种方式，站在这里，无声地控诉着她的“背叛”。
涂乾俊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龙斯誉，以及梅韵涵骤变的脸色。他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龙斯誉动了。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穿过雨幕，朝他们走来。雨水在他脚下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却浑然不觉。
他在两人面前站定，目光掠过涂乾俊，最终定格在梅韵涵苍白失措的脸上。他的声音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砸在她的心上：
“我来接你。”
他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只是陈述。但这句话里包含的意味，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梅韵涵无地自容。
涂乾俊看了看龙斯誉，又看了看面无血色的梅韵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对梅韵涵说：“梅韵涵同学，既然你……朋友来接你了，那我就送到这里了。”
他朝龙斯誉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后者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看着梅韵涵。
涂乾俊不再多言，撑着伞，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现在，只剩下她和龙斯誉，站在瓢泼大雨里。
龙斯誉没有伞，他只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梅韵涵冰凉的手腕。他的手掌同样冰冷，湿透的衣袖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那力道很大，不容她挣脱。
“走吧。”他拉着她，径直走入漫天大雨中，将涂乾俊那把伞带来的、短暂而虚伪的“晴空”，彻底抛在身后。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外套，冷得她瑟瑟发抖。但比雨水更冷的，是龙斯誉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绝望而愤怒的气息，以及她自己心里那片，因为一丝小小的“越界”而引发的、滔天的巨浪和深深的悔恨。
她终究，还是没能触碰到那点“暖意”。
反而将他，也拖入了这片冰冷的雨幕之中。
（第二卷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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