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路远被刺耳的哨声惊醒。窗外,十几名武警正在清理镇政府大院的淤泥,高压水枪冲在红砖墙上,发出鞭子抽打般的脆响。
省里大领导要来!老徐端着搪瓷缸推门进来,茶叶梗沾在缸子边缘,周部长车队八点到,郑书记让你马上去会议室。
路远抹了把脸,发现桌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还是那件被洪水泡过的,但苏晓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发黄的衣领重新恢复了洁白。他系到第三颗纽扣时,摸到内侧有个小小的凸起,翻开来才看见是枚用红线绣的五角星,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郑卫国正在训话,面前的烟灰缸堆了七八个烟头:......所有受灾群众安置点再排查一遍,有怨言的立刻安抚。各村的《感谢信》必须今天中午前交到党政办,要按手印!
看见路远,郑卫国掐灭烟头走过来。两人身高相仿,但郑卫国刻意贴近时,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是给路远造成了压迫感。
小路啊,周部长点名要听你汇报。郑卫国替他整理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烟草味混着口香糖的薄荷气息喷在脸上,记住,救灾物资分配是你提出建议,党委集体决策。
路远点头,余光瞥见党政办主任马有才正在角落拨算盘,算珠碰撞声里夹杂着模糊的数字:方便面少报两百箱......帐篷差额补到医疗物资里......
对了,郑卫国突然压低声音,你那个同学小林记者,今天也跟调研组一起来?
只是采访过,不算同学。
省报的笔杆子,要搞好关系。郑卫国拍拍他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钉进地板,待会儿你重点介绍中心小学重建,县教育局答应特批三十万。
路远想起苏晓棠说过,洪水前学校打报告要五十万修屋顶都没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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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五十分,全镇干部在政府大院列队。郑卫国特意换了件新衬衫,领口勒出两道红痕。路远站在班子成员末尾,发现老徐穿着褪色的老式军装站在后勤队伍里,胸前的军功章擦得锃亮。
来了!有人低声喊道。
三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入大院。第二辆车门打开时,路远呼吸一滞——周明康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两鬓比三个月前在组织部时更白了。副部长目光扫过迎接队伍,在路远脸上停留了半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部长一路辛苦!郑卫国小跑上前握手,清溪镇全体干部群众......
先去受灾最重的地方。周明康直接打断,转向路远,你带路。
车队驶向龙王庙村的路上,路远和周明康同车。狭小的空间里,他能闻到副部长身上淡淡的墨水味——那是长期批阅文件的人特有的气息。
一个月了,习惯基层了吗?周明康突然开口。
路远斟酌着词句:正在学习如何把政策落实到具体工作中。
官话学得倒快。周明康轻哼一声,递过份文件,看看这个。
那是省委组织部《关于加强年轻干部培养的若干意见》的征求意见稿,其中破格提拔在急难险重任务中表现突出的干部一条被红笔圈了出来。路远心跳加速,纸张边缘在他指腹下微微颤抖。
不是给你的。周明康收回文件,郑卫国今年三十九,在乡镇干了十六年。
路远品出了话外之音——郑卫国需要这个提拔机会,而他需要配合。
龙王庙村的惨状让调研组全体沉默。倒塌的房屋像被巨兽踩碎的积木,仅剩的几栋楼房墙上留着洪水浸泡过的深褐色印记,高度接近路远的肩膀。
水位到这里?周明康比划着。
最高到二楼窗台。路远指向远处一棵老槐树,枝丫上挂着塑料袋和破衣服,我们在这里救了六个孩子。
周明康突然走向正在清理废墟的村民。路远看见老徐跟在后面,悄悄往副部长手里塞了个牛皮纸袋。
路委员!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苏晓棠带着学生站在临时搭建的教室里,孩子们举着写有感谢党恩的纸板。阳光穿过塑料棚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路远正要介绍,省报的小林记者已经冲过来连连拍照。苏晓棠弯腰给一个男孩系鞋带时,小林突然抓拍路远帮她撩起垂落发丝的瞬间。
这张肯定上头版!小林兴奋地检查取景器,标题就叫《洪水冲不垮的爱》!
路远耳根发热,却看见周明康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副部长转身对郑卫国说了句什么,郑卫国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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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汇报会在粮库举行。路远刚要坐下,周明康指了指身边空位:你坐这儿。
郑卫国的汇报滴水不漏,将抗灾成绩归功于县委坚强领导,问题则推给历史遗留因素。当提到救灾物资分配时,他突然咳嗽起来:这部分请路远同志详细汇报,他具体负责。
路远翻开笔记本。过去七天,他走访了全镇十七个安置点,每个数字都刻在脑子里:截止昨日,共接收救灾帐篷四百二十顶,已全部分配并公示。其中五保户优先保障两人一顶,其他受灾群众按家庭人口分配......
等等。财政厅来的调研员突然打断,省里下拨的是五百顶帐篷吧?
会议室骤然安静。路远看见郑卫国的手指在桌下敲击膝盖,节奏像是某种密码。
剩余八十顶作为应急储备。路远面不改色,上周县防汛办预警近期还有强降雨,经党委会研究决定......
胡闹!周明康突然拍桌,应急储备应该从本级财政列支,谁允许挪用救灾物资的?
郑卫国额头渗出冷汗。路远知道此刻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书记万劫不复,但想起车上那份文件,他深吸一口气:是我考虑不周,建议不够专业。郑书记当时提出过异议,但我坚持认为......
周明康锐利的目光射过来,路远硬着头皮继续:好在物资还没动用,可以立即重新分配。
会议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散会后,郑卫国把路远叫到粮库后的空地,递来一支中华烟。
省城来的眼光就是不一样。郑卫国吐着烟圈,话里有话,周部长很欣赏你啊。
路远假装没听懂:救灾工作确实暴露出我很多不足。
下周党委会研究副镇长人选。郑卫国突然转换话题,杨富贵同志......因公失踪后,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路远心跳漏了半拍。副镇长虽也是副科级,但通常需要两年以上副科经历。他才来清溪镇一个月,这种破格提拔会引发多少非议?
对了,郑卫国踩灭烟头,你那个小学老师朋友,听说挺关心灾区儿童心理问题?县妇联正好有个相关项目,二十万经费。
回会议室的路上,路远在拐角处撞见老徐。老人塞给他一张纸条:杨富贵没死,在县医院VIp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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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座谈会上,周明康突然要求单独视察河堤。路远陪同走到决口处时,副部长示意其他人退后。
钢筋怎么回事?周明康踢了踢裸露的建材。
招标资料显示是按抗五十年一遇洪水标准建的,实际连十年标准都不到。路远压低声音,承包商是杨富贵的小舅子。
周明康望着浑浊的河水:郑卫国参与没有?
没有直接证据。但去年县纪委来查过,后来不了了之。
清溪镇庙小菩萨大啊。周明康意味深长地说,突然话锋一转,你谈对象了?
路远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女教师。周明康指了指远处正在带学生唱歌的苏晓棠,个人问题组织也要掌握。
只是工作往来。路远喉咙发紧。
周明康不置可否,从公文包取出份材料:组织部准备选拔一批有基层工作经历的年轻干部,到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你觉得郑卫国合适吗?
路远恍然大悟。这是交换——郑卫国需要这个镀金机会为提拔铺路,而周明康在清溪镇需要新的代言人。
郑书记基层经验丰富,确实合适。路远字斟句酌,不过救灾重建正在关键期......
三个月学期,不耽误工作。周明康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你暂时主持党委工作,有问题吗?
路远耳边嗡嗡作响。这意味着他可能成为全省最年轻的乡镇党委负责人,但也意味着要直面清溪镇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我服从组织安排。
回程前,小林记者追上路远:周部长让我把照片发你一份。她眨眨眼,特别是那张撩头发
路远接过磁盘,发现背面贴着便签条:省报内参已发,杨富贵问题线索收到,勿再对外提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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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路远独自在办公室整理调研记录。门被轻轻叩响,苏晓棠端着饭盒站在门口。
听说你一天没吃饭。她打开饭盒,红烧肉的香气立刻充满房间,老徐教的做法,听说你在省里时就爱吃。
路远注意到她手指上贴着创可贴。苏晓棠顺着他的目光缩了缩手:做菜时不小心......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话一出口路远就后悔了。
苏晓棠低头摆弄衣角,露出颈后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你救了我的学生啊。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张照片,小林记者洗出来的......
正是那个撩头发的瞬间。照片里路远的手指悬在苏晓棠发丝旁,阳光透过塑料棚在他们之间洒下金粉,背后是孩子们模糊的笑脸。
我......路远嗓子发干。
我明白。苏晓棠突然站起来,我们身份不一样。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路远手背,像羽毛轻轻划过。
路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攥紧了那张照片。桌上电话突然响起,郑卫国的声音带着酒意:小路啊,明天开党委会研究你副镇长提名......对了,周部长让我转告你,最近不要联系省报那个记者。
挂掉电话,路远翻开老徐给的牛皮纸袋。里面是杨富贵的黑账本,最后一页记录着某位县领导分走二十万的明细。更令人震惊的是夹在其中的照片——杨富贵躺在病床上,身边站着个穿警服的人,警号清晰可见。
窗外,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边脸。路远把账本锁进抽屉,突然发现钥匙圈上多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挂坠——和苏晓棠缝在他衣领里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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