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四年的秋闱,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关注与暗流之下,如期而至。
京师应天,贡院街前,提前三日便由五城兵马司派重兵把守,肃静回避的牌子立得老远。到了正日子,天还未亮,来自各省的举子们便已提着考篮,在贡院大门外排起了长龙。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地域出身而带来的微妙隔阂。
张唯站在人群中,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回头望了一眼诚意伯府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感激。这数月来,他得以在清净的环境中备考,更能阅读到伯爷珍藏的那些涉及边防、水利、钱粮的笔记和抄本,视野开阔了许多,不再仅仅局限于经义文章。他握了握拳,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
贡院大门洞开,森严的搜检程序逐一进行。除了必备的笔墨纸砚和食物,任何可能与作弊相关的字纸、夹带都被严格剔除。举子们经过初检、复检,确认无误后,才被放入那扇代表着荣耀与考验的“龙门”。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沉重而清晰。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九天里,这座贡院将与外界彻底隔绝,此即“锁院”。主考官、同考官以及所有内外帘官,都将在此居住、阅卷,直至放榜。
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由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与御史中丞刘伯温共同担任。此举本身就透露出皇帝平衡南北、兼顾经义与实务的用心。李善长代表淮西勋贵和务实派,刘伯温则代表着浙东文士和清流一脉。
贡院之内,明远楼上鼓声响起,试卷下发。
张唯拿到厚厚一叠试卷,先快速浏览了一遍经义题,心中稍定,这些题目大多在他准备范围之内。当他翻到最后的策论题时,瞳孔微缩。题目赫然是:《问:北地边患虽暂平,然虏性狡黠,保无他日之扰?当以何策永固边防,并使边民得安业?》
这道题,直指当前朝廷最关心,也最为棘手的实际问题。它不仅要求考生熟知历史典故,更要求对现实的军事部署、屯田政策、民族关系乃至经济支撑有深入的思考和可行的建议。
张唯脑海中瞬间闪过在诚意伯府读到的那些关于辽东舆图、九边军镇分布的笔记,以及田娃偶尔与他谈论起“以战养战、移民实边”的零星观点。他闭目沉思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是胸有成竹。他并未急于下笔,而是仔细磨墨,将思绪彻底理顺。
与此同时,贡院之外,朝堂之上的暗流并未因“锁院”而停息。
几日后的朝会上,便有监察御史出班,手持笏板,朗声奏道:“陛下,臣闻今科会试,有朝廷重臣,于考前私纳应试举子于府中,朝夕相处,授以机宜。此举虽或有故旧之情,然难免瓜田李下之嫌,恐损科举之公正,寒天下士子之心。臣恳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虽然未直接点名,但几乎所有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站在武臣班列中的诚意伯田娃。
朱元璋高坐龙椅,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问道:“哦?有此事?所指何人?”
那御史倒也光棍,直接道:“回陛下,臣所指,正是诚意伯田大人。其府中现今便住着一名濠州举子张唯,乃其故旧之后。科举当前,诚意伯此举,恐有不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田娃身上。
田娃心中冷笑,该来的果然来了。他神色不变,出班躬身,声音沉稳:“陛下,臣确曾收留故人之后张唯于府中。其父张老栓,曾于濠州军中,为救陛下与臣于火海,身负重伤,落下残疾,后解甲归田,郁郁而终。臣感其忠义,怜其子孤苦求学之志,故而提供一隅之地使其安心备考,并借阅些臣平日整理的杂学笔记,仅此而已。臣可对天立誓,绝未泄露任何考题,亦未对其文章有过一字一句之指点。科场文章,皆出自张唯本人之手。若其有才,自当脱颖而出;若其无才,臣亦绝不会为其求取半分功名。此心,天地可鉴,亦请陛下与诸位同僚明察。”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说明了缘由,强调了故人之情和抚恤忠良之后的大义,又明确划清了界限,将最终结果归于张唯自身的才学,堵住了悠悠众口。
龙椅上,朱元璋沉默了片刻。他自然记得那个憨厚的火头军张老栓,也更清楚田娃的为人。此事与其说是攻讦田娃徇私,不如说是某些人借着敲打田娃,来试探他皇帝对科举、对南北士子的态度,甚至是对田娃本人圣眷的深浅。
“嗯,”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诚意伯重旧情,抚恤忠良之后,乃是美德。提供住所、借阅书籍,亦在情理之中。只要未曾干预考试,便无过错。至于那张唯是否有真才实学,待阅卷完毕,成绩自见分晓。此事,无需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那御史也只能悻悻退下。然而,殿中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件事并未结束。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那座紧锁的贡院之中,集中在了那一份份即将被批阅的试卷上。
九天之后,贡院大门重新开启。举子们鱼贯而出,有人面色红润,有人憔悴不堪,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张唯走在人群中,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自觉已竭尽全力,将平生所学所思,尽数倾注于笔端。
接下来,便是更为紧张的阅卷环节。所有试卷经由誊录官用朱笔誊抄(糊名易书),再送交内帘同考官审阅,挑选出优等者,荐予主考官李善长与刘伯温定夺。
在评定策论卷时,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份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却稍显空泛的江南士子试卷,与一份文风质朴、但条陈清晰、对屯田、马政、互市等边策提出具体可行建议的试卷(正是张唯所作)被摆在了两位主考官面前。
李善长更倾向于后者,认为其“言之有物,颇切时弊”;而刘伯温虽也欣赏其务实,但认为前一份试卷“法度严谨,根基深厚”,亦不可弃。
最终的排名,需要两人共同商定,并上呈皇帝御览。贡院之内,烛火常常亮至深夜。而贡院之外,一场关乎帝国未来人才格局、也关乎许多人人生命运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田娃站在自家书房窗前,望着夜空中的繁星。他知道,张唯的命运,乃至新朝第一次科举的走向,都将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揭晓。而他自身,虽暂时从御史的攻讦中脱身,却也已被更深地卷入了这名为“科举”的漩涡中心。他感受到的,不仅是来自对手的压力,更有一种推动历史、塑造未来的沉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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