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站在扎纸店门口,感觉自己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传达一份来自九天之上的神谕。
一句说错,两边都得罪。
他的老板姜白,刚刚用一种评价隔夜剩菜的语气,评价了一个足以让整个修行界闻风丧胆的前朝大魔。
“地段差”。
“不够新鲜”。
这话要是原封不动传过去,电话那头的李将军,会不会当场气到脑血管爆裂?
他捏着那台军用加密平板,手心渗出的冷汗,让冰冷的金属外壳滑腻得几乎握不住。
他磨蹭了许久,终究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被秒接。
“刘先生!”李将军的声音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急切,“前辈怎么说?那东西……可还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刘根的喉咙干得发疼,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
他用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绞尽脑汁,试图将老板那匪夷所思的话翻译得委婉一些。
“老板……看过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那口棺材的材质和工艺,都还不错。”
电话那头,李将军明显松了口大气,背景音里甚至传来了几声被强行压抑住的欢呼。
“但是……”
刘根话锋一转,心一横,死就死吧。
“老板说,那东西被镇压得太久,又常年暴露在阳气重的地方,煞气磨损得太厉害。”
“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说完这句,他本能地将平板从耳朵边挪开了半尺,准备迎接预想中的雷霆怒火。
咆哮没有出现。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漫长而压抑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人心慌。
过了足足半分钟,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来,是玄清道长。
那声音里,浸透了无法理解的茫然。
“先生,能否……请教一下,前辈口中的‘价值’,究竟指的是什么?”
刘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他怎么知道老板说的价值是什么?
是当柴火烧的价值,还是做成手办的价值?
他脑中毫无征兆地闪过姜白处理鸡冠血和黑狗毛时,那种专注到近乎痴迷的神情。
福至心灵般,他吐出两个字。
“……新鲜。”
“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响,像是什么重物猛地向后倒去。
然后,通话被掐断了。
刘根握着屏幕已经暗下去的平板,愣在原地。
他是不是……把天给聊死了?
……
江城临时指挥部。
李将军双目圆睁,身体僵硬地向后仰倒,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嘴巴无意识地微张着。
他手里的加密电话滑落在地,屏幕摔得粉碎。
玄清道长瘫坐在蒲团上,两眼发直,失神地喃喃自语。
“新鲜……他说要新鲜的……”
他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笑着笑着,浑浊的老眼里竟渗出了泪花。
“我懂了……我全懂了……”
老道长扶着桌子,用一种颤巍巍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
他环视着指挥部里,那一屋子因过度震惊而表情凝固的面孔。
“你们还不明白吗?”
“我们拿出的,是镇压了百年的绝世凶物!是悬在整个江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我们眼里,它是威胁,是麻烦,是恨不得永世不见天日的灾祸!”
他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手指,遥遥指向扎纸店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癫狂的亢奋。
“可在前辈眼里,那是什么?”
“那是食材!”
“是一块放了太久,已经不新鲜,风味尽失的陈肉!”
“他根本不在乎那东西有多凶,有多恶,他只在乎那东西身上附着的‘凶性’和‘煞气’,够不够劲!”
这番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指挥部里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玄清道长。
但他们内心深处,却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尖叫,在嘶吼,告诉他们——这个荒诞到极点的解释,可能就是那唯一的,冰冷的真相。
那位前辈,不是来拯救世界的英雄,更不是什么隐世避祸的高人。
他是一个……对“原材料”有着变态级要求的匠人。
“啪!”
李将军猛地一拍桌子,从僵直中惊醒!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股异样的、灼热的光芒。
他懂了。
方向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总想着拿什么天材地宝,什么传世法器去当敲门砖,可人家根本不稀罕。
人家要的,是最新鲜、最凶猛、最野性难驯的“活物”!
“查!”
李将军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把江城所有尘封的档案,所有关于禁地的传说,所有无法解释的失踪悬案,全都给我翻出来!”
“我们不找宝贝了,我们找怪物!找那种活的,没人敢碰的,越凶越好!”
“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
扎纸店,后院。
一只用人皮缝制的乌鸦,悄无声息地从空中落下,停在石桌上。
它身上带着一股江水特有的湿冷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呱。”
它对着正在院子里打磨竹篾的姜白,发出一声干瘪的叫唤。
姜白停下手里的活,将它托在掌心。
他闭上眼。
乌鸦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化作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淌过。
灰败死寂的城市,漫无目的游荡的孤魂,倒塌的钢筋水泥建筑……
最后,画面定格在城南那条穿城而过的浑浊江水。
江边,有一处早已废弃的渡口。
渡口旁,立着一块风化残破的石碑,碑上“胭脂渡”三个古字,依稀可辨。
江水一下下拍打着长满厚厚青苔的石阶。
一只绣着鸳鸯的红色绣花鞋,被浪头冲上岸边,又被下一波浪无情地卷走。
水下,有东西。
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一只水鬼。
那是一片由无数苍白手臂和黑亮长发纠缠而成的“水草”。
那些“水草”在浑浊的江水里缓缓招摇,每一根发丝的末梢,都连着一张张面容姣好、双目紧闭的女人脸。
她们的表情安详得诡异。
而在那片“水草”的中央,在水底厚厚的淤泥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散发着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混合着死亡与芬芳的诡异气息。
姜白睁开眼,眼神里透出几分久违的兴趣。
“胭脂渡,沉江女……有点意思。”
他随手将皮乌鸦扔到屋檐下,让它自己待着。
他走到后院角落,那里堆着一堆做纸人剩下的边角料和废弃的竹篾。
他从中挑挑拣拣,选了几根韧性十足的长竹篾,又拿来一卷粗糙的麻纸。
他没用任何工具,只凭一双手。
竹篾弯折,麻绳捆绑,一个简易的鱼竿轮廓很快就搭好了。
他又将麻纸搓成细长的纸绳,纸绳均匀紧实,看似脆弱,实则韧性十足,正好充当鱼线。
做完这些,他还缺个鱼饵。
他走进前堂,在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里翻找片刻,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黄泥捏成的,画着七窍的古怪泥娃娃。
此物能吸收周遭游离的情绪,尤其是怨念和欲念,吸饱了,便会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
他取出一根纳鞋底用的粗针,将那根纸绳,从泥娃娃的天灵盖穿了进去,又从脚底穿出,打了个死结。
“就用你了。”
他拎着这套堪称简陋的渔具,走出了扎纸店。
刘根刚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缓过来一点,就看到姜白拎着个自制的鱼竿,像个要去公园钓鱼的大爷一样,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
“老……老板,您这是要去哪?”
“钓鱼。”
姜白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刘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根用垃圾拼凑出来的鱼竿,和一个看起来就邪门无比的泥娃娃鱼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老板要去钓鱼。
用一根纸糊的鱼竿。
在这么个百鬼夜行的世道里。
他要钓的……会是鱼吗?
刘根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自己再跟老板待在一起,迟早也要变成个疯子。
……
胭脂渡。
此地曾是江城最繁华的水路码头,因渡口青楼林立,胭脂味常年不散而得名。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被江水淹没的半截牌坊。
姜白走到渡口边,在那块残破的石碑旁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冷的、甜腻的腐朽气息。
寻常人闻到这味道,只会觉得头晕恶心,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姜白却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嗯,年份够了,怨气也养得不错。”
他甩开手中的纸线,手臂一扬,将那个泥娃娃,远远地抛进了江心。
“噗通”一声闷响,泥娃娃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江面,一片死寂。
只有浑浊的江水,不急不缓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单调的声响。
姜白也不急。
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将鱼竿往旁边一架,双手枕在脑后,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古怪戏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江面上,开始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那甜腻的腐朽味,似乎更浓了。
忽然。
姜白手中的纸线,被轻轻地,拉动了一下。
很轻微,如同小鱼试探。
姜白没动,脸上的表情也没变,连哼着的曲调都未曾中断。
紧接着,拉扯的力道开始变大,变急。
一下。
又一下。
水下像是有个极其没有耐心的东西,正在粗暴地撕咬着鱼饵。
姜白依旧稳坐不动。
终于,那股力道猛地一沉!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水下轰然传来!
那根由废竹篾捆扎的鱼竿,瞬间被拉成一个夸张的满月!
竹节与竹节的捆绑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断。
但它就是不断。
姜白终于睁开了眼。
“上钩了。”
他站起身,双手握住鱼竿,腰背发力,猛地向后一拽!
“哗啦——!”
水面轰然炸开!
一个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状的恐怖之物,被他硬生生从漆黑的水底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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