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内,死寂得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古坟。
崔判官端坐于冰冷的宝座之上,身形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化的神像。
他身前的水镜早已暗淡,但他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那片虚无,死死盯着一道不存在的裂痕。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柔地抚过判官笔的笔杆。
那道裂痕。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上。
一滴金色的神血顺着他的指尖渗出,试图弥合创口,却被一股无形的“规矩”之力弹开,消弭于无形。
殿柱的阴影里,牛头马面两个巨大的脑袋恨不得直接塞进自己的胸腔。
他们连魂火都已熄灭,不敢透出半分光亮,生怕惊扰了殿上那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马……马哥,他……他就这么走了?”
牛头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走了。”
马面的声音发颤,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要是再不走,我怕判官大人这森罗殿,都要被他当场拆了当柴火烧。”
“可他把判官大人的笔给……弄坏了……”
“那不叫弄坏!”
马面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见的敬畏。
“那叫‘指点’!”
“他是在告诉判官大人,这笔的‘规矩’不对,材质有瑕疵,用法也有问题!”
“那道裂痕,是那位姜老板,留下的‘批注’!”
牛头巨大的眼珠子瞪得滚圆,他感觉自己千万年来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重塑。
“那……那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他手下留情?”
“不然呢?你还想上去讨要维修费?”马面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就在此时,宝座上的崔判官,动了。
他没有暴怒,没有嘶吼。
他只是用官袍的袖口,极其缓慢地,擦去了自己嘴角残留的金色血迹。
那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而屈辱的仪式。
他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剥离了所有神性的威严,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探究未知的冰冷。
“封锁鬼门关。”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阴差鬼将,魂体皆是剧震。
“自即刻起,阴阳路断,轮回暂停。”
崔判官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整个地府的运转秩序,因他一言而陷入停滞。
牛头马面吓得魂都快散了,这可是足以动摇三界根基的命令!
崔判官没有理会属下的惊骇。
他盯着自己手中的判官笔,像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仇敌。
“去查。”
他再次开口,命令的对象,是这片虚空。
“不是查他在哪,不是查他要干什么。”
“去人间,查清他的‘手艺’,究竟源自何处。”
“我要知道,是什么样的‘规矩’,能用纸笔,再造神明。”
……
人间。
巨大的纸鸦无声落地,停在一座摩天大楼的楼顶边缘。
天色将明。
城市的天空却被一层驱之不散的阴霾笼罩,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
姜白从鸦背上下来,脚下的城市满目疮痍。
翻倒的车辆,建筑上巨大的爪痕,地面上大片被阴气腐蚀后留下的黑色焦土。
一切都在无声诉说着这场百鬼狂欢的惨烈。
远方,零星的厮杀声与绝望的尖叫,如风中残烛,时断时续。
“百鬼夜行”的盛宴,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姜白没有急。
他走到天台边缘坐下,双腿悬于千米高空,如同一个俯瞰自家工坊的匠人。
他打开金丝楠木箱,将此行的收获一一取出,在面前铺开。
煞气内敛,却仿佛有万军在其中沉睡的神将脸谱。
温润如玉,绯色在其下如血脉般流淌的画皮。
偶尔会轻轻蠕动一下,巴掌大小的黑色锦囊“熔炉”。
以及那只装着一滴纯黑“蚀骨水”的玄铁纸瓶。
这些不再是单纯的材料。
它们是零件。
是等待被组装成更伟大作品的,完美部件。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零件”,投向了城市中心的广场。
那里,一个巨大的灰色旋涡正在缓缓扩张。
那是一片由纯粹的怨念与绝望构成的雾气,所过之处,无论是钢筋水泥还是修行者的法术光芒,都被它无声无息地吞噬、同化。
广场周围,数十名修行者结成阵法,苦苦支撑。
剑光、符火、法器,各种攻击砸入灰雾之中,却如泥牛入海,连一圈涟漪都无法激起。
“哀思之疫。”
姜白轻声自语,一眼便看穿了那东西的本质。
它不是一个单一的鬼物。
而是由成千上万死于同一场灾难的魂魄,其哀怨汇聚而成的,一种具备传染性的“概念灾害”。
“没有核心,形态发散,是病,非兵。”
他给出了诊断。
“对付这种病,需要的是刮骨疗毒的‘外科圣手’,而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
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去拿那张杀气最重的神将脸谱。
他从箱子的底层,取出了一捆色泽青翠的竹篾,和一桶最普通的纸浆。
就在这千米高空的楼顶边缘,他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他的双手快得出现了残影。
一根根竹篾在他指尖被弯折、拼接、固定。
不过片刻,一具与真人等高,比例完美无瑕的竹制骨架,便已成型。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姿态舒展,仿佛一个即将登台的伶人,在等待自己的妆容。
做完骨架,姜白拿起了那张画皮。
他将其举起,迎向天边第一缕真正的晨光。
那张皮上的绯色,似乎因这缕阳光而变得更加鲜活,宛如美人脸上泛起的红晕。
他没有用任何粘合剂。
他只是松开手。
将那张画皮,轻轻地,覆盖在了竹制骨架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画皮在接触到竹架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
它自动收缩、延展,如流水般紧紧贴合在每一根竹篾之上。
它不再是一张皮。
它变成了真正的,拥有质感的“肌肤”,包裹着内在的“骨骼”。
一个完美无瑕,却双目紧闭的“人”,诞生了。
竹架空洞的眼窝,似乎在这一刻拥有了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向了下方那片正在吞噬一切的灰色灾疫。
姜白看着自己的新作品,点了点头。
然后,他拿起了那张红底金边的神将脸谱。
“身已成,当有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即将完成旷世之作的笃定。
“亦当有,不屈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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