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的手在抖。
那口锅在他怀里,不再是锅,而是一座承载着因果的山。
锅里的粥,米粒晶莹,光华流转,散发的暖意仿佛能直接渗进他的三魂七魄。
可老板的话,比这锅能熬煮仙神的粥,要烫手一万倍。
打发叫花子?
用这锅粥?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巷口那位几乎要气到魂体溃散的灶王爷。
神只的身躯明灭不定,像一盏接触不良的老旧灯泡。
他周身缭绕的香火气剧烈翻滚,隐约化作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无声地嘶吼。
数百年的万家供奉,换来的竟是这般奇耻大辱。
一股混杂着神性威严与厨房油烟的怒火,几乎要将整条巷子的青石板都烧成琉璃。
刘根的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双腿软得如同面条。
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种足以载入史册的抉择。
不过,老板一句话,他可能就不是从人间蒸发,而是被做成某种材料。
给了,那可是在用饭勺抽一尊活生生神仙的脸!
就在他天人交战,精神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后院传来姜白平淡无波的声音。
“磨蹭什么,粥要凉了。”
这声音里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仿佛刘根手里端的不是什么能让神仙打起来的烫手山芋,而是一碗马上就要坨掉的面。
这股极致的冷静,比灶王爷那滔天的怒火,还要恐怖一万倍。
刘根一个激灵,脑中那根名为“求生欲”的弦被狠狠拨动。
神仙会发怒,老板不会。
神仙要面子,老板只要材料。
神仙再厉害,也进不了这扇门。老板要是不高兴,自己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了。
心一横,牙一咬,刘根闭上眼睛,用那把白瓷勺子,在锅底用力地刮了一下。
“刺啦——”
勺子刮过锅底,带起一层最浓稠、最黏糊的粥油。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勺子递到巷口。
整个动作,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灶王爷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把伸到面前的勺子上。
勺子里米粒不多,更多的是一层浓稠的米油,在昏暗的巷口泛着温润的宝光。
那股能修补他腐朽神躯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神魂。
让他所有的愤怒、屈辱和神只的尊严,都在这股致命的诱惑前,一寸寸地崩裂。
吃,还是不吃?
吃下去,他就不再是东厨司命灶王君,而是扎纸店门口一个讨饭的孤魂野鬼。
不吃,不出三日,他这靠着残存香火勉强维系的神躯,便会彻底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生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为这场荒诞的闹剧画上了一个更加荒诞的注脚。
“入账。”
账房先生不知何时飘到了门口,纸画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灶王爷,手里的算盘“哗啦”一响。
“慈善施舍一笔。”
“受赠方:不记名游神。”
“价值……无法估量,记为‘人情’。”
“人情”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灶王爷的神魂之上。
他最后的一丝尊严,被这冷冰冰的两个字,彻底击碎。
他猛地张开嘴,动作僵硬而机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
刘根见状,如蒙大赦,手腕一抖,直接将那勺粥倒进了灶王爷嘴里。
然后闪电般地缩回手,抱着锅连退三步,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一勺粥底入腹。
灶王爷那明灭不定的神躯,竟猛地绽放出一团柔和的金光。
光芒虽然微弱,却瞬间稳住了他即将崩溃的神体。
他脸上因腐朽而出现的尸斑淡去了几分,原本浑浊的眼神也清明了一丝。
他愣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干涸了近百年的神力本源,像是被注入了一滴甘泉。
虽然依旧贫瘠,却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这何止是仙粥!
这简直是神魂的再造仙丹!
他呆呆地看着刘根怀里的那口锅,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贪婪与威严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癫狂的渴望。
一种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看到满汉全席时的眼神。
他向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可巷口那两尊石狮子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让他瞬间清醒。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别人眼里的“叫花子”。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巷口的姜白,终于回了半个身子。
他没看灶王爷,目光落在了那锅粥上,又瞥了一眼灶王爷身上那一闪而逝的金光,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像一个老药农,无意中发现院子角落里的一株野草,居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他评估的不是神效,而是材料反应。
“账房。”
姜白开口。
“在。”
“添一笔新账目。”姜白指了指那锅粥,“此物,定名‘补天粥’。功效:固本培元,修补神魂。可售。”
账房先生的算盘立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定价呢?”
姜白瞥了一眼巷口那个已经彻底呆住的灶王爷,语气平淡。
“按成色来。他这种不入流的,拿一斤香火愿力结晶,换一碗锅底。”
“若是有神位的正神呢?”账房先生追问。
“一品正神,一碗粥,换百年雷击木一尺。或者,品相上佳的魂玉十块。”
姜白随口定下了价格,仿佛在给自家扎的纸人标价。
“明白了。”账房先生点点头,从袖子里又抽出一张崭新的账页,用那支无墨的笔,郑重写下:
“新货上架:补天粥。”
“功效:神魂再造。”
“定价:一斤香火结晶\/一尺雷击木\/十块上品魂玉。”
巷口,灶王爷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惊雷劈中。
他……他不是叫花子?
他……是客人?
一个需要花钱买东西的……客人?
这个认知,比刚才的羞辱更让他感到荒诞。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淹没一切的狂喜。
能用钱买,就说明还有机会!
他看着刘根怀里那锅“补天粥”,那不再是施舍,而是明码标价的商品!
“噗通!”
灶王爷双膝一软,竟对着扎纸店的方向,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个濒死之人,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时,最本能的祈求。
“小神……小神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上仙!”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无半点神只的威严。
“小神这就去筹措!这就去筹措香火结晶!求上仙……求上仙给小神留一碗锅底!”
说完,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化作一道狼狈的青烟,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条让他神魂颠覆的巷子。
巷口,重归寂静。
刘根抱着锅,傻在原地。
他低头看看怀里这锅还冒着热气的粥,又抬头看看自家老板那平静如水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老板用一把勺子,搅得稀碎。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用那把刚刚喂过神的勺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也舀了一碗。
压压惊。
必须得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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