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句“就用它的主山脉,做个镇纸”的余音,还未散尽。
账房先生那只准备拨动算珠的枯瘦手指,彻底僵住了。
它诞生至今,见过老板将百年凶魂当鱼钓,也见过将灭城妖物当颜料。
它的算盘,计算过神只的咨询费,也核算过地府的赔偿款。
在它的世界里,万物皆可为价,万事皆可入账。
可这一次,算盘失灵了。
“泰山”。
这两个字落入它的魂火,并未激起任何关于“材料”、“价值”、“品相”的念头。
那是一种远超它认知极限的概念,如同让一个凡人去计算太阳的重量。
算不了。
根本算不了。
账房先生僵硬地扭动脖颈,那双空洞的眼眶里,两点魂火剧烈地闪烁、收缩,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它试图将“泰山”录入账簿,可手中那根蘸饱了阴气的毛笔,却重若千钧,迟迟无法落下。
“咔嚓。”
一声脆响。
在死寂的后院里,刺耳得惊心动魄。
它那根僵在半空的手指,指节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紧接着,算盘上,一颗代表着“极”的顶珠,毫无征兆地碎成了齑粉。
账房先生的整个纸人身躯剧烈颤抖,一层黑气从它七窍中逸散,那是魂体过载,逻辑核心烧毁的征兆。
姜白瞥了它一眼,眉头微皱。
“算不明白就别算了。”
他伸手,从那幅巨大的山河光影图中,将泰山的部分单独拎了出来,缩小成一幅立体的桌面盆景,悬浮在石砧上方。
“一件工具而已,记在‘固定资产’里就行。”
账房先生如蒙大赦,魂火瞬间稳定。
它连忙翻开账簿,在那崭新的一页上,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笔触,颤巍巍地写下几个字。
【固定资产-新增:镇纸(泰山主脉)-数量:一】
写完,它合上账簿,抱着这本记录了惊天交易的本子,飘到墙角,整个纸人缩成一团,开始消化这笔足以让任何神鬼魂飞魄散的账目。
刘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补天粥”,从厨房里探出头。
他看见了那碎裂的算珠,也看见了账房先生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不敢问,只是本能地觉得,老板刚才一定又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愣着干什么,粥要凉了。”
姜白的声音传来。
刘根一个激灵,连忙将粥碗递了过去。
姜白接过,却没有喝。
他将温热的粥碗放在石砧一角,目光则完全落在了那座悬浮的泰山虚影上。
他的眼神,不是帝王的审视,也不是修士的敬畏。
而是最纯粹的,一个匠人打量绝顶材料的目光。
“山体岩层结构紧密,龙气厚重,是块好料子。”
他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但太大了,不好下手。”
“直接搬,动静太大,容易把周围的花花草草碰坏了。”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像是在规划切割的线路。
“得做一套新工具。”
他放下粥碗,转身走向后院的杂物堆。
那里堆放着各种生锈的铁器、废弃的竹篾、没人要的旧报纸。
刘根眼睁睁地看着老板从里面翻出了一卷尘封已久的,巨大而破旧的图纸。
图纸在石桌上展开,上面画的并非什么精巧的纸人,而是一套巨大、粗犷、充满了暴力美感的工具。
一把刃口长达数丈的巨型锯子。
一把造型古朴的开山巨斧。
还有一根笔直的,末端坠着一个骷髅头的墨斗。
“去,把门口那两头石狮子嘴里叼着的铜钱取来。”
姜白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刘根一愣。
巷口那两尊石狮子,自从被老板点化后,就成了活物,凶戾无比。
别说从它们嘴里取东西,就是靠近都得腿软。
“老板,那个……”
“它们不敢不给。”
刘根只好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走向巷口。
当他靠近时,那两尊石狮子果然转动着石质的眼球,冰冷地注视着他。
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刘根几乎要跪下去。
他想起老板的话,壮着胆子,颤声说:“老……老板让我来取钱。”
话音刚落,那股压力骤然消失。
两尊石狮子同时张开大嘴,两枚沾染着岁月痕迹的古铜钱,从它们嘴里“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刘根捡起铜钱,逃也似地跑回后院。
姜白接过铜钱,随手扔进一个石臼里,用石杵几下捣成了粉末,然后混入一碗清水中。
他又拿起一张巨大的,用无数层报纸压制而成的厚纸板,将铜粉水均匀地刷了上去。
做完这些,他才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粥,喝了一口。
“嗯,火候不错。”
……
阴曹地府,森罗殿。
崔判官正尝试用自己的神力本源,去修复那支裂开的判官笔。
突然,他心神巨震。
一口压制不住的黑血,喷在了面前的案牍上。
那支判官笔上的裂痕,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又扩大了一分。
“大人!”
牛头马面惊呼出声。
崔判官没有理会,他伸出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茫然。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撼动整个阴司根基的“意”,从阳间升起,遥遥地锁定在了神州龙脉的龙首之上。
那不是攻击,也不是挑衅。
那是一种……“丈量”。
就像一个木匠,在动手之前,用尺子丈量自己看中的木料。
而那块被“丈量”的“木料”,是泰山。
“他要做什么……”
崔判官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个念头,一个荒诞到让他神魂都为之冻结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拆了泰山?
不,不可能!
那可是泰山!自古便是阴阳交汇,镇压国运的神山,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规矩”!
可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何曾讲过天地间的规矩?
他就是规矩!
“噗通”一声,崔判官从座位上滑落,瘫倒在地。
他指着鬼门关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块“内有恶犬”的石碑,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悲哀。
那不是恶犬。
那是要把整个房子都拆了当柴烧的疯子!
……
扎纸店巷口。
李将军与玄清道长正准备上车离开。
忽然,玄清道长脸色煞白,整个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栽倒。
“道长!”
李将军一把扶住他。
“山……”
玄清道长的牙齿在打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山要倒了……”
“什么山?”
玄清道长没有回答。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片被无形屏障笼罩的巷子深处,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作为当世顶尖的修行者,他对天地气机的感应远超常人。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感觉到,镇压着整个华夏气运的泰山龙脉,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鸣。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已经贴在了它的龙脊之上。
“他拿了《山川堪舆图》,不是为了看……”
玄清道长的声音干涩无比。
“他是为了……选料啊!”
李将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想起了姜白那平淡的语气,想起了那句“世界不过是间破屋子”。
他们以为,将堪舆图献上,是表达了臣服与敬意。
可在那位眼中,这不过是送上了一份……菜单。
后院里,姜白将那张浸透了铜粉水的巨大纸板,按照图纸上的纹路,折叠、裁剪。
他的动作不快,却充满了韵律感。
每一次折叠,都让那张纸板的结构更加紧密。
每一次裁剪,都让空气中多了一分无形的锋锐。
刘根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老板的手,那双手明明是在摆弄一张纸,可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山脉,正在那双手下被切割、重塑。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
姜白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把长达数丈,闪烁着暗金色光泽的纸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它明明是纸做的,却散发着足以斩断山川的恐怖锋芒。
“好了。”
姜白拍了拍手,拿起石砧上那座小小的泰山虚影,仔细端详。
“先从这里下刀。”
他指着虚影上的一处山坳,对那把纸锯下令。
纸锯嗡鸣一声,锯刃遥遥对准了泰山虚影。
下一刻。
远在千里之外的泰山主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
无数飞鸟惊起,山石滚落。
在无数游客和当地居民惊恐的目光中,那座自古长存的神山山巅,凭空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平滑如镜的巨大切口!
喜欢纸人抬棺,百鬼夜行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纸人抬棺,百鬼夜行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