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期,悄然而至。
这七天,江城安宁得诡异。
扎纸店的后院,更是被一层有质感的温柔月华包裹,像是披上了一件纱衣。
所有的光,都汇聚在屋檐下那道静坐的身影上。
她就那么坐着,如一尊精雕玉琢的像,眉眼间却盛满了活生生的、跨越百年的等待。
刘根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在这片月光里被浸泡得酥软。
他熬粥的动作下意识放轻,生怕一不小心,就惊碎了这幅画。
他不敢多看,可每一次偷瞄,都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
第七日的月亮,悬挂夜空正中。
巷口,一道虚影凭空浮现。
还是那个落魄书生,魂体却比七日前更加黯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熄的烛火。
他站在院门外,目光死死盯在屋檐下的身影上,整个人都凝固了。
百年执念,百年孤寂,百年求不得。
此刻,那个梦,就坐在那里。
真实得,像一个更加虚幻的梦。
书生鬼的魂体剧烈闪烁,他不敢上前,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涌出,却早已干涸。
就在这时,那尊“月光玉像”,动了。
她缓缓抬头。
那双由清泪点化的眸子,穿过院落,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书生鬼身上。
没有意料中的狂喜,也没有压抑百年的悲恸。
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相认。
仿佛他不是魂飞魄散,只是出门赶考,今日才归。
她站起身。
裙摆如月华流淌。
对着巷口的方向,她行了一记万福礼。
动作轻柔,却仿佛带着整座泰山的重量。
书生鬼的魂体再也支撑不住,几乎当场溃散,却又被那道目光死死锚定在原地。
“吱呀——”
姜白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没看那对隔着生死遥望的痴魂,视线先在灶台上一扫。
刘根正手忙脚-乱地加着柴,锅里米粥翻滚,香气蒸腾。
“火候过了。”
姜G白淡淡评价一句,这才将目光投向巷口的书生鬼。
“货到了,自己来取。”
他的语气,与通知刘根去收李将军的金属箱子时,毫无二致。
书生鬼魂体一震,如遭雷击,这才从百年的梦魇中醒来。
他对着姜白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先生……大恩……”
“一桩交易。”
姜白打断他,指了指那月光美人。
“材料是你自己的,我只负责做工。”
“她的骨是你的念,血是你的泪,心是你的执。我唯一添的,是她眉心的一点烟火气。”
他补充道:“用的是活人眉毛,阳气能撑一炷香。够你们手牵手,走到奈何桥了。”
这不是解释,是工匠在说明产品规格。
书生鬼却听得魂体剧颤,他再次拜倒,随后,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他徘徊百年却不敢踏入的院子。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了百年的心上。
月光美人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当书生鬼终于站在她面前,伸出那只虚幻到近乎透明的手时,她也伸出了自己凝如实质的素手。
两手相触。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只有一阵风,带着月光的清辉与米粥的香气,温柔地拂过。
书生鬼那残破的魂体,在碰到她的瞬间,竟肉眼可见地开始凝实。
而月光美人原本清晰的轮廓,则开始变得有些朦胧。
他们的魂魄,正在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填补,互相圆满。
书生鬼看着她,百年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微的呼唤。
“……阿月。”
月光美人笑了。
那张由信纸塑成的脸,从未有过表情,此刻却绽开了一个温柔到能融化整个阴司的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道鬼影无声无息地飘来,账房先生摊开了他的账簿。
他没看那对璧人,只自顾自地用狼毫笔,在账簿上飞速记录。
【高端情感定制业务,首单。】
【客户:不记名书生鬼。】
【需求:扎一婆娘。】
【交付物:月光美人(优品)一尊。】
【货款:月光一段,清泪一滴,执念之灰一捧。】
账房先生的笔尖悬停,似乎在思考。
片刻后,他又在末尾添了一句。
【备注:客户满意度极高,此业务线有巨大商业潜力,建议成立独立部门,暂定名‘圆梦司’。】
写完,他合上账簿,对着姜白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后隐去身形。
刘根在一旁看得眼泪鼻涕直流,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账房先生一出来,他那点情绪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甚至开始认真盘算,这“圆梦司”自己能不能去应聘个烧火的。
院中,书生鬼和月光美人相携而立,对着姜白再次深深一拜。
这一次,他们拜的不是恩人,是一位赋予他们圆满的匠人。
姜白靠在门框上,平静地受了这一拜。
拜完,两人相视一笑,身影开始缓缓变淡,化作无数纷飞的银色光点。
光点汇成一道光流,朝着天上那轮明月飞去。
最终,光流没入月亮,消失不见。
笼罩院子的那层月光纱衣,随之褪去,一切恢复了往常的清冷。
檐下,空空如也。
仿佛那七日的等待,那百年的执念,都只是一场梦。
“嗝。”
刘根打了个哭嗝,用袖子胡乱抹着脸。
姜白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眉头微微皱起。
“月光亮度衰减三成,灵性也弱了不少。”
他做出评估。
“这笔买卖,材料损耗过大,亏了。”
刘根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他呆滞地看着自家老板,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家百年苦恋,终得圆满,您……您在心疼月亮?
姜白没理会他,转身走进屋内,目光落在那匹“姻缘天成布”剩下的边角料上。
他捏起一角,感受着上面崭新的“规矩”之力,若有所思。
“老板,”刘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书生和阿月姑娘,是去投胎了吗?”
“不知道。”
姜白随口道。
“我的活干完了。他们是去轮回,还是在阴间买套我扎的宅子,那是他们的事,地府的生意。”
他丢下布料,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
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
姜白舀了一勺,尝了尝。
“嗯,这次没糊。”
他看向还处于世界观崩塌状态的刘根,吩咐道:
“盛三碗。一碗给你,一碗给账房。”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巷口那两尊沉默的石狮子。
“剩下一碗,给门口那俩看门的。”
“它们今晚受的月光滋养最多,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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